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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业火焚古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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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卷着枯叶拍打在门板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长明推开客栈斑驳的木门时,店小二正倚在柜台边抱怨。
"这世道,外头要饭的比街上的野狗还多!"店小二啐了一口,手里的抹布狠狠擦着早已锃亮的柜台,"穷得连个铜板都掏不出,还整日在门口晃悠——"
话音未落,门轴"吱呀"一声。店小二猛地抬头,脸上瞬间堆起笑容,褶子挤得能夹死苍蝇:"哎哟!几位师父里边请!"
他的目光扫过长明的僧袍,又在昏迷的孩童身上顿了顿,嘴角微不可察地撇了撇,"这是……要住店?"
长明单手立掌,袖口露出半串褪色的佛珠:"劳烦两间清净屋子。"
"咱这清净的可不便宜……"店小二搓着手,眼睛却盯着长清腰间的布袋。
铜钱"当啷"落在柜台上,旋转着发出刺耳的声响。店小二迫不及待的将钱收起,立马又谄媚的笑了起来。
“得嘞,几位客官,且随我上楼”他弯下腰,摆出请的姿势。
“有劳了”
楼梯的木板呻吟着,每踏出一步都发出刺耳的嘎吱声,颤颤巍巍的承受着人的重量。
“看两位这行头,想必是山上下来的吧”店小二走在前边带着路,目光时不时落在长明背部,自顾自的说了起来。
“啧…你们这些当和尚的都心善,见不得这种人祸,…这孩子啊,没准也是从北边逃难的,这几天流民愈加多,扶老携幼的……那边是真出什么大乱子了!”
长清好奇询问到“可知北方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声回应如同掉进古井的石子,掀起一阵波澜,彻底打开了店小二的话匣子。
“这谁知道呢!”他语速加快了些许,“以前倒还是三三两两的,可像这几日这般成群结队的,真是头一遭!听口音,都是北边三州五府的。问他们出了什么事,要么摇头叹气说不出个囫囵话,要么就直接不理人”
这一番话把众人的好奇心吊的更高了。
店小二脚步没停,声音却压低了些,带着点神神秘秘的腔调:“昨儿个有个半死不活的,在我这儿讨了碗凉水,倒是断断续续说了几句……”他回头瞥了一眼昏迷的孩子,又看看长明长清,才继续道,语气里带着说不清是惊恐还是幸灾乐祸:“说是……遭了什么大乱,也没具体说是啥,反正死了好些人畜,官府封了路,药石罔效啊!后来……后来就乱了套了!”
他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走廊昏暗,只有尽头一扇小窗透进些许天光,灰尘在光柱里飞舞。
“怎么个乱法?”长清追问,声音在空荡的走廊里显得有些突兀。
店小二停在一间房门口,掏出钥匙,铜匙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凑近了些:“抢!见啥抢啥!命都保不住了还在乎人伦吗。粮店、药铺,第一个被砸开!官府?嘿,听说有的地方官老爷都跑了!再后来……饿急了眼的人,可就不管是人还是……”
他话没说完,猛地打了个寒噤,像是被自己后面的话吓到了,眼神下意识又瞟向长明背上那个毫无知觉的小身体,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和厌恶,“……听说,都开始吃人了!”
“阿弥陀佛。”长明低低宣了声佛号,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只是托着孩子的手臂似乎更稳了些。
“吃……吃人?”长清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震动,年轻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在何处?是……是何处所为?”
店小二“咔哒”一声打开了房门,一股陈腐的霉味涌了出来。他似乎急于结束这个话题,也可能是觉得说太多晦气,不耐烦地挥挥手:“谁知道具体哪个犄角旮旯!反正北边那发生的,……哎哟喂,不说了不说了,瘆人!”他夸张地搓了搓手臂,“两位师父,这间清净!旁边那间也给您留着。”他指了指隔壁紧闭的房门。
“多谢。”长明微微颔首,抱着孩子率先步入昏暗的房间。屋内陈设简陋,一床一桌一椅,窗户纸破了几处,冷风正丝丝缕缕地灌进来。
店小二探进半个身子,指着桌上的油灯:“灯油给您添满了,省着点用,如今这光景,灯油也金贵。没事儿我就先下去了,有事招呼一声就成。”他嘴上说着,眼睛却还忍不住往床上昏迷的孩子身上瞟,那眼神复杂,混合着好奇、一点点的厌恶,但更多的是唯恐避之不及的疏离。
“您也别怪我多嘴,带着个这样的孩子,保不准再惹祸上身”
“有劳。”长清站在门口,替师兄应了一声。他看着店小二匆匆转身,几乎是逃也似地下楼,那急促的脚步声在空寂的楼梯间回荡,比来时更加刺耳。
长清迅速端来一盆水,准备为孩童擦拭身体,却被长明打断。“我来照顾即可,天色尚晚,你且去隔壁休息吧”
“可是师兄……这孩子”长清看着他身上的伤实在不想离去。
长明并未理睬,只是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探向孩子的额头。指尖传来的滚烫触感,让他本就沉静的眉宇间又凝起一层霜色。
“这孩子烧得厉害,气息也弱,”长明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听不出太多波澜,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笃定,“长清,你先去隔壁歇息,明日还要赶路。”
长清看着师兄那不容置喙的眼神,又看了看床上那毫无声息、烧得脸颊通红的小小身影,终究点了点头。他明白师兄的医术远胜于己,也更懂得如何照料病人。
“那……师兄若有需要,随时唤我。”
“嗯。”长明微微颔首。
长清依言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隔壁房间的门。刚在床上躺下,连日奔波和方才听闻的骇人传闻带来的疲惫感汹涌袭来,年轻的僧人很快沉入了并不安稳的睡梦之中。
隔壁房间。
烛光摇曳,将长明的身影拉的忽长忽短,他坐在床边的矮凳上,目光专注地审视着昏迷的孩童。
孩子约莫七八岁,衣衫褴褛,沾满尘土和干涸的暗色污迹。半晌,长明小心地解开孩子前襟的布扣,指尖触碰到他脖颈内侧时,动作微微一顿。他轻轻拉开衣领,借着昏暗的灯光仔细看去。
只见孩子锁骨下方,靠近肩窝的位置,赫然蔓延着一片黑红色的糜烂,边缘不甚清晰,隐在发烫的皮肤下,如同悄然蔓延的死亡印记。再往下,手臂内侧也隐隐可见类似的痕迹。
他轻轻执起孩子的手腕,三指搭上脉门。指下脉象浮数而紊乱,时急时缓,透着一股邪毒炽盛、内侵脏腑的凶险。
如此脉象,饶是长明都止不住的蹙起眉。看来他猜的不错,早在街道那会儿,他就看到了孩童手腕边浅浅漏出的溃烂,联合到店小二讲述的北方大乱,他揉了揉肿胀的眉心。
——瘟疫!
北方的瘟病,并非寻常的风寒或饥饿,这孩子,正是从那片人间地狱逃出来的幸存者,或者说……带病者。
想到这,长明缓缓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弥漫着客栈陈腐的霉味和窗外透入的凛冽寒风。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沾染此疫,九死一生。更可怕的是,它如同附骨之蛆,极易蔓延。
“阿弥陀佛。”一声低沉的佛号在寂静的屋内中响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显得沉重。他取下手腕上那半串褪色的佛珠,一颗颗在指尖捻动,木珠温润的触感似乎也无法驱散心底的寒意。
留下,意味着将自己置于万劫不复的危险境地,更可能牵连长清,甚至……这间客栈里的人。离开?将这垂死的稚子弃之不顾,任其自生自灭,与那些在北方绝望中丧失人性的行径又有何异?
他并非不知恐惧,但更无法背弃心中的菩提。
他来到窗边,望向漆黑一片的远山轮廓,那里本应是他和长清归去的方向——他们栖身的古刹,隐于群山之中。
极远处的天际,在那群山的方向,一抹极其鲜艳、绝非晨曦的暗红色,在墨黑的夜幕边缘极速地蔓延开来,快得如同错觉。
长明的身体瞬间绷紧,捻着佛珠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他死死盯着那片黑暗,心沉到了谷底。果然……那方向,是鸿昭寺!
“业火焚寺……”一个低沉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从他唇齿间溢出,带着无尽的悲凉与了悟。他早已知晓,或许并非需要具体的景象,而是冥冥中感受到那维系着寺院安宁的某种气数,在刚才那一刹那,断了。
他没有惊呼,没有悲泣,只是久久地凝望着那片吞噬了寺院光明的黑暗。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他半边脸庞,另一半则隐在深沉的阴影里。那平静无波的面容下,是汹涌的哀伤与对无常命运的深深惋惜。
长夜漫漫,隔壁长清在疲惫中沉沉睡去,对师兄的守护、孩童的厄运、以及鸿昭寺的倾覆浑然不知。
而长明,则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守在病榻前,守着这盏在寒风中摇曳的孤灯,也守着这方寸之间,一个僧人面对滔天灾劫与孤弱生命时,那不容动摇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