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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渡人亦渡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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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窗外传来第一声报晓的更鼓,天色,终于透出了一丝微茫的灰白。
经过一晚的照料,孩童终于睁开了眼,床上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如同幼猫的呜咽。他先是茫然地看了看昏暗的屋顶,然后视线缓缓移动,最终定格在长明沉静而悲悯的脸上。
“水……”干裂的嘴唇翕动,发出沙哑微弱的气音。
长明捻动佛珠的手指倏然停住,迅速取过一杯水,用干净的布巾沾湿,小心翼翼地润湿孩子的嘴唇和口腔。清凉的水似乎唤回了他一丝神智,那双眼眸中的迷雾稍稍散开,聚焦在长明身上,带着一丝本能的依赖和探询。
就在这时,隔壁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推门声。
“师兄!”长清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你守了一夜?这孩子……”他大步走进屋内,脸上还带着晨起时残留的懵懂。
当看到床上那孩子竟然睁开了眼睛时,长清年轻的脸上立刻绽开惊喜的笑容,“呀!醒了?太好了!”他快步走到床边,俯下身,语气带着纯粹的关切,“小施主,感觉怎么样?饿不饿?”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摸摸孩子的额头试探温度。
“长清!”长明的声音陡然响起,比平时低沉急促了许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阻止意味。
长清的手停在半空,有些错愕地看向师兄。只见长明的眼神异常凝重,甚至带着他从未见过的严厉。
“……师兄”
长明意识到自己刚刚的情绪波动太大了,充满歉意的看着长清“这孩子身上才刚包扎好,还是先不要动他为好”
屋内陷入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孩子微弱的呼吸声和窗外呼啸的寒风。
宁静很快被打破,楼外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和议论声,声音越来越大,清晰地穿透了薄薄的楼板。
“外面发生什么了?”长清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吸引,担忧地望了一眼床上再次被惊得蜷缩起来的孩子,也顾不得方才的尴尬,转身快步冲向楼下,“我去看看!”
只见数名手持棍棒的衙役,正凶神恶煞地驱赶着聚集在破庙及周边檐下避寒的流民。
他们动作粗暴,毫不容情,棍棒毫不客气地落在行动稍慢的人身上,呵斥声不绝于耳。
哭喊声、求饶声与衙役的呵骂声交织,原本寻求一丝庇护的角落,瞬间成了人间地狱。
长清看得心头火起,又满腹疑云。这些流民在此聚集已非一日,官府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何今日突然大动干戈,如此强硬地驱赶?
他快速跑回客栈,想去告诉师兄消息,与来吃早茶的客人擦肩而过。
“……真的假的?烧了一整夜?”
“千真万确!天没亮就看到了,半边天都是红的!从北边山上……”
“北边山上……那不就是……鸿昭寺的方向吗?”
“作孽啊!那可是几百年的古刹了!里面的大师们……”
“听说是天火?还是……”
“嘘!别乱说!这世道……”
“鸿昭寺”三个字,如同三道惊雷,狠狠劈在长清头顶!
他猛地回头,脸上血色尽褪,眼睛瞪得极大,难以置信地望向窗外。
死死盯着北方天际,那里,黎明灰白的天幕下,似乎还残留着一缕极其淡薄、不祥的灰黑色烟痕,如同盘踞不去的怨魂。
“不……不可能……”长清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他快速跑上楼,死死抓住长明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肉里,“师兄!他们说什么?鸿昭寺……烧了?烧了一整夜?这不可能!是不是?是不是他们看错了?!”他语无伦次,眼中充满了绝望的祈求,希望从师兄口中得到否定的答案。
长明任由他抓着,手臂上传来的力量显示出长清此刻的惊骇欲绝。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缓缓抬起眼,目光越过长清因激动而扭曲的脸庞,望向那北方天际残留的灰痕。
这平静,比任何激烈的反应更让长清感到恐惧和冰冷。
“师兄……你……你是不是……”长清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他看着长明那平静得近乎死寂的面容,“你是不是……本就知道了?”
昨夜师兄独自守夜,那不同寻常的凝重,此刻面对噩耗的异常平静……种种迹象串联起来。
长明终于将目光缓缓移回长清脸上。他轻轻挣开长清紧抓的手,没有直接回答长清的质问,而是用一种低沉、沙哑,仿佛被一夜寒风吹透了的声音说道:
“昨夜……丑时三刻,北山方向……有业火之光。”
这句话,如同最后的判决,彻底击溃了长清。他踉跄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身体顺着墙壁滑落,跌坐在地。他双手捂住了脸,压抑的、如同幼兽受伤般的呜咽从指缝中溢出,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师父……慧觉师叔……明空师弟……都……都没了吗?”破碎的、带着哭腔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我们的……我们的鸿昭寺……没了……都没了……”巨大的悲痛和家园倾覆的绝望瞬间淹没了年轻的僧人。
长明沉默地看着陷入崩溃的长清,又看了看床上被这变故吓得再次瑟缩、眼神惊恐的孩子。
远方寺院的劫灰尚未落定,眼前瘟疫的阴影已然笼罩,而身后,是年轻师弟崩溃的哭声。
然后,他走到长清身边,没有安慰的话语,只是将一只宽厚而温暖的手掌,稳稳地按在了长清因痛哭而剧烈颤抖的肩膀上。那手掌传来的力量并不霸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支撑感,仿佛在无声地传递着一个信息:劫火已焚尽过往,而路,还要走下去。
“此地不宜久留,收拾行头,我们离开”
然而,当长清的目光扫过床上那孩子惊恐又虚弱的脸庞时,一股更强烈的冲动猛地攫住了他——他必须回去!他必须亲眼看看!他不信,他不愿信,那承载了他全部记忆与信仰的鸿昭寺,连同那些如父如兄的亲人,就这样化为了乌有!
也许……也许还有人幸存?也许师父的遗骨还暴露在废墟之上,需要弟子收敛?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野草般疯狂蔓延,压过了对来日的恐惧和对师兄的敬畏。
“我不走!”长清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我……我得回去看看。”
他避开长明沉静的目光,不敢看床上那孩子清澈的眼睛,“我……我脚程快,看一眼就回来!很快!你们……你们先走,不必等我!!”
长明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他沉默了片刻,没有劝阻,只是缓缓道:“山路崎岖,劫后之地,恐有凶险。你……执意要去?”
“我必须去!”长清几乎是吼出来的,眼中再次涌上泪水,“我不回去看一眼,我……我死不瞑目!”
长明就静静站在那,面色如常,“既已想好,那我便拦不下你”
“保重!”长清如蒙大赦,胡乱抹了把脸,甚至顾不上再看那孩子一眼,抓起自己简单的包袱,转身就冲出了房门。
急促的脚步声咚咚咚地消失在楼梯尽头,带着一种飞蛾扑火般的悲壮。
屋内再次陷入沉寂,只剩下窗外呼啸的风声和床上孩子压抑的咳嗽声。
那孩子挣扎着撑起一点身子,小手紧紧抓住长明宽大的僧袍袖口,眼睛里盛满了担忧和恐惧,望着长清消失的门口:“师父!……小师父……他一个人……山上……”他声音虚弱,却带着真切的焦急,“他危险……”
长明低下头,看着孩子因高热和担忧而显得更加苍白的小脸。他看出意图,沉默良久,才用低沉的语调缓缓道:
“孩子,这世间……人各有命数,长清心中的执念未消,他必要走这一遭。这条路,是他的劫,也是他的缘。你……”他的目光落在孩子锁骨下方那依旧刺目的红斑上,“你病体沉重,山风凛冽,路途险恶,强行跟去,非但帮不了他,只怕自身难保,徒增因果。”
“此路,你上不得。”
孩子似懂非懂,但“徒增因果”、“自身难保”这些沉重的字眼让他感到了巨大的无力感。他蜷缩回薄被里,只露出一双眼睛,不安地望着窗外北山的方向。
三天,在煎熬中过去了,长清没有回来。
第四天清晨,孩子烧退了些,精神稍好。长明开始收拾行囊,俨然一副要离开的架势。
孩童见状,有些担忧的问道“师父,你要走了吗?可那位小师父还没回来。”
长明的话语平静无波,指尖却微不可察的颤抖“时日已过,此后便是他的因果。”
孩童的小手无意识的攥紧身上的衣服,骨节泛白,他想到长明当时冲出门外那决绝的背影。
不行!不能就这样走!孩子心中有个微弱却固执的声音在呐喊。小师父救了他,给他水喝,为他担忧……他不能像长明师父那样,用“因果”两个字就把人丢下。
想到这,他拖着沉重的病体下床,奋力想跑到屋外,长明却并未有动作。
当他来到门前准备拉开时,却被身后的声音制止,“若是因为你的鲁莽,导致镇上百姓感染疫病,便是浪费了长清救下你的恩情”
一双眼蓦然睁大,他有些慌张的转过身,由于恐惧导致身体微微颤抖。
“你……你都知道”
长清面无表情,语气却愈加沉重“此疫,在我幼时曾在南疆肆虐,贫僧随师叔行脚时,亲见一村因此……十室九空。”
瘟疫的可怕,大到超乎想象,眼前的孩童从那般地狱中走出,想必深有所感。
“此行,是为了远离人群,你体内疫毒正炽,若贸然冲入人群,寻医也好,求助也罢,只会将这无边业火,引向更多无辜之人。”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方。
“长清…也自有他的命数”
这一天艳阳高照。长明踏上了出城的道路,孩童就在身后不远的跟着。
他回头看了眼自己自出生开始就生活的地方,不知已有多少流民携带疫病前来,已然拢上阴霾,沦陷只是早晚得问题。
索性现在正值寒冬,疫病蔓延不会那么迅速。
看着瘦小的孩童,怯生生跟在自己不远处。
他恍惚间想,或许渡人就是渡己,这挣扎在生死边缘的微末生命,未尝不是菩萨示现于他面前的一场大考。
“既如此,便随贫僧走一程吧。看看这疮痍世间,也……寻一寻你的生机。”
孩童猛的抬起头,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的人,此刻仿佛披上了一层圣人的光辉。他紧咬下唇,堵住自己呜咽的喉咙,赶忙向前拉住那粗糙的僧袍,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街上。
一线希望,紧紧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