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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菩萨畏于因 ...

  •   城门口的盘查似乎比往日更严,兵丁们脸上带着紧张与不耐,目光扫过每一个进出的人,尤其是衣衫褴褛者。

      就在长明准备接受盘问时,城门洞的阴影里,一个身影吸引了孩童的注意。

      那是一位少女,身着一身素白衣裳,如玉般的脸庞略显稚嫩,大概也只有碧玉年华。此刻正旁若无人的倚在石墙,低头打瞌,对周遭的喧嚣充耳不闻。

      她身侧倚靠着一根打磨光滑的木拐杖,一条腿的姿势明显僵硬——是个瘸子。

      孩童的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那女子身边放着一个半开的藤箱,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各种小瓷瓶、晒干的草药和一卷卷素白布条。

      是个医者!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他心中的绝望阴霾。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他心想。

      在长明与守城兵丁低声交谈的间隙,孩童猛地松开了那粗糙僧袍的牵绊,用尽全身力气,踉跄着扑向阴影中的女医。

      “扑通”一声跪倒在女医脚边,冰冷的石板硌得他生疼,但他顾不上了。

      仰起苍白的小脸,锁骨下的红斑在阴影中更显刺目。伸出脏污颤抖的小手,死死抓住了女医素净的裙角,声音带着哭腔和破釜沉舟的嘶哑:

      “女菩萨!求求您!救救小师父!救救山上的小师父!”泪水混着汗水滚落,“鸿昭寺……烧了!他去了三天了!还没回来!他一个人,他危险!求求您!救救他!”孩子语无伦次,眼中是纯粹的、几乎要将他燃尽的哀求。

      长明猛地回头,脸色骤变,低喝出声:“回来!”他疾步上前欲拉回孩童。

      然而,女医的目光已经垂落下来。

      那眼神极其平静,没有寻常人被冒犯的愠怒,更没有对孩童涕泪横流哀求的同情。

      视线先是扫过孩童锁骨下的红斑,停留了一瞬,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

      随即,她的目光抬起,越过孩童的头顶,落在了疾步而来的长明身上,身体微不可察的颤了一下。

      空气仿佛凝固,只剩下孩童粗重的喘息和泪水滴落石板的微响。

      女医的目光从长明身上收回,不再理会孩童的哭喊,反而轻轻拂开了孩童紧攥她裙角的脏污手指,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静。

      “莫哭。”她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嘈杂,“带这孩子走。”此话是对长明说的。

      女医就这样坐在地上,仰头与长明对望。

      “阿弥陀佛”长明弓下腰,迅速拉开跪在地上的孩童,他不再挣扎,却还在泪眼婆娑的看着女医。

      长明没有立刻离开,带着一种庄重的询问:“施主慈悲,敢问芳名?”

      她没有回答,握住了拐杖,支撑着身体,略显吃力地想要站起。

      长明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

      就在她借力拐杖,身体微微前倾,单足用力准备站直的那一刻,终于开口了,比之前多一丝疲惫,仿佛刚才那无声的对峙耗去了她不少心力:

      “萍水相逢,何必留名。”

      她顿了顿,目光掠过孩童苍白小脸上未干的泪痕,又极快地扫过长明僧袍下摆沾染的尘土,最终落回自己手中那根支撑着残躯的木杖上。

      “救人要紧,带他离开。”

      此话像一阵冷风,吹散了长明心中最后一点试图抓住什么的念头。是啊,萍水相逢,此刻最要紧的,是离开这危险的城门,是安置好身边这个染疫的孩子。

      “女菩萨……”孩童还在依依不舍的望向她的方向,小脸上满是哀求。

      这一声呼唤,让正要艰难站直的女医轻叹一声,也罢,总归是个念想。

      她拄着拐杖,终于完全站直了身体,素白的衣裙在阴影里勾勒出清瘦的轮廓。

      女医没有再看孩童,目光却仿佛穿透了长明的背影,投向城外那条蜿蜒没入山林的、通往鸿昭寺焦土的路。

      就在长明即将踏出城门时,一道极淡、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如同叹息般飘了过来,精准地落入了他的耳中:

      “唐迟”

      两个字,轻得像拂过叶尖的风。

      长明脚步未停,甚至没有回头,只是护着孩童的手臂又紧了一分。

      城门洞的阴影里,唐迟拄着木拐杖,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消失在人流尽头。

      她扬起嘴角,无意识地用指尖摩挲着拐杖头的弧度,仿佛在确认某种支撑的存在。

      “菩萨畏因……”风中似乎传来长明最后一句模糊的低语,带着佛门的禅机与警示,消散在城门的喧嚣里。

      唐迟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那弧度极淡,转瞬即逝。

      她不再停留,握紧拐杖,转身,朝着与长明他们相反的方向——那条通往焚寺孤山的路,一瘸一拐地走去。素白的背影,很快被城外弥漫的山雾和渐沉的暮色吞没。

      山路崎岖,雨后更是泥泞不堪。往日香客踩出的羊肠小道被倒伏的枯枝和滑腻的青苔覆盖。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和……一种若有似无的焦糊味,越往上走,越是刺鼻。

      唐迟的跛足在这样的路上行走,艰难倍增。光滑的木拐杖深深陷入泥泞,每一次拔出都耗费巨大的力气。衣裙下摆很快沾满了泥浆,湿冷地贴在腿上。

      焦糊味越来越浓烈,其中还混杂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的腐败气息——是焚烧后残留的尸骸。

      山路转过一个陡峭的弯,视野豁然开朗,却也触目惊心:曾经梵音缭绕的鸿昭寺,如今只剩断壁残垣,几处未燃尽的梁木冒着缕缕青烟,焦黑的废墟上散落着辨不清形状的残骸,乌鸦在低空盘旋,发出凄厉的鸣叫。

      汗水浸湿了她额角的碎发,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呼吸也变得粗重。

      随处可见的烧焦尸骨,俨然一副人间炼狱,唐迟定睛一看,脖颈处大多有被砍的痕迹,显然这不是一场天灾。

      一路朝着废墟深处走去,身体上的疼痛时刻刺激着她。依然不知过了多久,此刻她的感官也开始有些麻木。

      终于来到一处相对平坦的区域,肉眼可见大大小小的土包,每个前面还都有一块朽木做碑,她连忙向前,目光锐利的扫过这周围。

      终于,在一处还未挖好的坑洞旁,她发现了一个蜷缩的身影。

      一个年轻的小和尚,僧衣褴褛,沾满血污和灰烬。他脸朝下趴着,一动不动,全身上下污秽不堪。

      唐迟迅速蹲下,伸出两指探向小和尚的颈侧,指尖下的脉搏微弱得几乎难以捕捉,滚烫的体温隔着空气都能感受到。她小心翼翼地将他翻过身来。

      小和尚双目紧闭,嘴唇干裂,脸颊深陷,呼吸急促而灼热,显然已陷入深度昏迷,命悬一线。

      唐迟的眼神没有慌乱,她打开藤箱,动作快而精准。先是取出银针,在他几处要穴飞快刺下,暂时吊住那一缕微弱的气息。

      紧接着撕开小和尚肩头破烂的僧衣,露出更深更严重的伤口——似乎是砸伤。她眼神一凝,迅速清理创面,撒上特制的止血生肌药粉,再用干净的白布条层层包裹、固定。整个过程,她的动作稳定、流畅,带着一种与这死寂焦土格格不入的生命力量。

      做完这一切,已是满头大汗。她拿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朱红色的药丸,捏开小和尚的嘴,艰难地喂了进去。

      随后,便静静地跪坐在旁,一手搭在他的腕脉上,一手紧握着那根沾满泥泞的木拐杖,目光沉静地观察着他的反应,等待着那微弱的生机能否被拉回。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

      良久,小和尚滚烫的身体似乎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痛苦的呻吟。

      虽然依旧昏迷,但脉搏似乎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加强。

      唐迟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她抬头看了看天色,暮色已开始四合,山间的寒意和湿气更重了。此地绝不可久留。

      她将剩余的必需品快速收进藤箱,然后,深吸一口气,试图将那昏迷的小和尚背起。这对于一个跛足的女子而言,异常困难。她试了两次,都因腿脚不便而失败,重重地摔在泥地上,素白的衣裳彻底污浊。

      她喘息着,没有放弃。最终,她将藤箱斜挎在身侧,调整姿势,用尽全身力气,以一种极其别扭、几乎全靠上半身拖拽的方式,将小和尚受伤的身体半背半拖地架了起来。

      跛足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欲坠,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光滑的木拐杖此刻成了真正的第三条腿,深深插入泥土,支撑着两个生命的重量,在身后拖出长长的、挣扎的痕迹。

      她不再看那片埋葬了昔日宁静的废墟,只是咬着牙,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朝着山下走去。

      每一步都深陷泥泞,每一次摇晃都险象环生,但她终究没有倒下。纤细的身影背负着另一个生命,在焦烟未散的山林间,顽强地移动着,像一道划破绝望的微弱萤火。

      当他们终于踉跄着隐入山下的密林,彻底消失在焦土与死亡的视野之外时,唐迟疲惫到极点的眼中,映着远方最后一点残阳的余光,咬牙坚持下来。

      拐杖点在湿润的泥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步都踏在既定的轨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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