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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DEMO.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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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saltide/文
晋江文学城首发
六月初的傍晚,空气里还残留着白日的暖意,天边堆着蓬松的橘粉色云絮,边缘镶着淡金色的线。音乐学院琴房的窗户开着,晚风穿堂而过,带起乐谱的一角。
于笙歌按下最后一个和弦,巴赫《平均律》的C大调前奏曲在她指尖完美收束。她松开踏板,余音在琴房里缓缓消散,像退潮时的最后一波浪。
墙上的时钟指向六点十分。她研二期末的乐谱分析作业已经完成,打印好的论文整齐地放在琴凳旁。
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批注停在莫扎特K.333的华彩乐段——那是她研究了整整三天的部分,每个转调、每个装饰音都被拆解、标注、重组。她习惯这样,把一切变得清晰可控。
收拾琴谱时,走廊外传来零散的脚步声和说笑声。这个时间,大多数学生刚结束下午的课,琴房区开始热闹起来。
于笙歌将乐谱收进米白色的帆布包,拉上拉链的瞬间,指尖触到包里那个硬质笔记本的边缘——那是她私密创作的手稿,封面是素净的灰色,没有标签。
她背起包,推开琴房门。
走廊的光纤比琴房里亮一些,西晒的太阳从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把地板照成暖金色。
几个低年级的女生从对面琴房出来,正低声交谈着什么,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
“……真的回来了?还以为他不会再踏进学校了。”
“他乐队不是小有名气嘛,每次演出都爆满,就是脾气不好,昨晚有人在‘Spade’看到他砸了吉他——”
“还是那么疯。不过说真的,他那张脸就算放在娱乐圈也……”
于笙歌的脚步没有停顿,但那些零碎的词句还是飘进耳朵里。
“Spade”是学校后街那间酒吧的名字,她路过几次,从未进去过。
至于砸吉他——她想起上周苏静在宿舍里大呼小叫地展示的手机视频,画面晃动得厉害,只能看见舞台上一个人影将吉他高高举起,然后狠狠砸向地板。
碎片四溅。台下尖叫。
她当时只说了句:“那把琴的音色本来可以更好的。”
此刻,那几个女生已经走到楼梯口,声音渐渐远去。
手机震动了一下。
她解锁屏幕,是学院邮箱的新邮件提醒。标题很正式:【艺术疗愈社区计划】分组通知及注意事项。
点开。正文是套话,附件是一张表格。她滑动屏幕,找到自己的名字。
于笙歌(钢琴系研二)——配对搭档况野(校外合作导师/音乐活动者)
服务地点:清河社区文化活动中心
服务内容:基础音乐启蒙教学(钢琴/打击乐)
服务时间:每周四、六下午14:00-17:00(自6月15日起)
况野。
这个名字第二次出现在她今天的生活里。第一次是刚才走廊上的窃窃私语,现在是冷冰冰的表格宋体字。她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几秒,指腹在手机边缘摩挲。
楼梯方向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穿着灰色衬衫的年轻男人从楼梯下跑上来,脚步有些慌乱。他左右张望,目光扫过于笙歌时顿了顿,随即朝她走来。
“同学,请问作曲系的琴房在哪一层?”他语速很快,额角有细汗。
于笙歌抬手指向走廊另一端:“这层最东边,门上贴了标识。”
“谢谢啊。”男人松了口气,露出一个有点疲惫的笑容,“这楼结构太绕了,我毕业两年没回来,都快不认识了。”
他正要往东边去,楼梯口又传来脚步声,带着某种懒散的拖沓,像某种即兴的鼓点。
于笙歌抬眼。
一个人正从楼梯转角走上来。
他很高,穿着黑色长裤和简单的黑色T恤短袖,外面一件做旧的牛仔夹克,没扣扣子。银灰色的头发在走廊顶灯下泛着冷调的光,有几缕随意地搭在额前。
最引人注意的是他的眉眼——眉骨清晰,眼窝微深,右眉上方有一道很浅的白色疤痕,想断掉的弦。深褐色的眼眸在灯光下近乎琥珀,此刻半垂着,没什么焦点。
他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乐器盒,盒身有几处明显的磨损痕迹。
“林骁,”他的声音响起,有点哑,像砂纸轻轻摩擦过木料,“你跑那么快干什么?”
被叫做林骁的男人立刻转身:“野哥!我这不是怕你等急了吗——哎,这位同学刚给我指了路。”
于笙歌站在原地,没动。
她看着那个银灰色头发的男人朝她的方向瞥了一眼。真的只是一瞥,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不超过一秒,继续朝林骁走去,步伐带起的风轻轻掀动了她裙摆的一角。
空气里有很淡的烟味,混着一点皮革和松香的气息。
“小学妹人挺好的,”林骁对于笙歌说,“你是钢琴系的吧?我看你从琴房出来——对了,你对乐队感兴趣吗?我们……”
“走了。”况野打断他,走到林骁身侧,抬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六点半,你要迟到?”
“噢对!”林骁一拍脑门,又对于笙歌露出歉意的笑,“不好意思啊同学,我们有点急事。那个……下次有机会再聊!”
于笙歌点了点头。
况野已经转身往楼梯下走去,林骁急忙跟上。两人脚步声一前一后,渐渐远去。
于笙歌站在原地听见林骁压低的声音隐隐传来:“你干嘛那么急……人家小姑娘挺有气质的……”
况野的声音模糊不清,于笙歌没听见他回了什么。
脚步声彻底消失了。
走廊重新安静下来。西晒的阳光又偏移了一点,现在完全照在窗台上,灰尘在光柱里缓慢翻滚。
于笙歌垂下眼,解锁手机,在搜索框里输入“况野”两个字。
搜索结果跳出来。大多是零散的论坛帖子和演出信息,时间跨度从三年前到现在。最新的一条是两小时前发布的,标题很简短:“今晚八点,‘Spade’,荒原狼专场。”
下面有几张模糊的现场照片。舞台灯光混乱,人影绰绰,但她一眼就认出中间那个握着麦克风的身影——银灰色头发,黑色T恤,颈侧露出荆棘纹身的一角。
她关掉网页,把手机放回口袋。想了想朝门口走去。
从主楼到学院东门的路上种满了梧桐,叶子在初夏时节已经长得茂密,在暮色里投下连绵的阴影。空气里有不知名的花香,甜腻腻的,混着泥土和青草气。
她走到一半,有人从后面追上来。
“笙歌!”
是苏静,她的室友,声乐系研一。穿着一件亮黄色的短袖T恤,马尾辫扎得高高的,跑动时一跳一跳。
“我就知道在这儿能堵到你。”苏静喘着气搭上她肩膀,“练到现在?孟教授又给你加作业了?”
“没有,练完了。”于笙歌放慢脚步,“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今天没课就在宿舍躺平吗?”
“我听说况野回学校了!”苏静压低声音,却掩不住兴奋,“就咱们学校那个传奇学长,作曲系的天才,大三被开除那个——你肯定听说过吧?当年可轰动了,说是抄袭,但好多人都说不像……诶你去哪儿?”
于笙歌已经转向东门。
“后巷。”她说,“Spade酒吧。”
苏静愣了两秒,尖叫一声抓住她胳膊:“什么情况!你?于笙歌要去酒吧?”
“嗯。看演出。”于笙歌平静地说。
“你……你确定?”苏静像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你不是最讨厌吵闹的地方吗?而且那里烟味很重,你受不了的。”
“就当提前了解工作搭档。”于笙歌说,语气听不出情绪,“学院刚发了社区实践的分组,我和他搭档。”
苏静倒吸一口气,随即露出“我懂了”的表情:“原来如此!那确实该去看看——等等,你说你和况野搭档?那个况野?学院怎么安排的啊,让你一个钢琴系优等生跟一个……”
她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两人走出东门。
学院东门后巷是条窄街,两边都是老式居民楼,一楼还改成了各种小店。暮色渐浓,路灯还没亮,只有各家店铺透出的光在石板路上晕开一团团暖黄。
“Spade”酒吧在巷子深处,门头很低调,只挂了一块黑色的铁牌,用白色油漆草草喷了店名。还没走近,就已经能听见里面传出的低音贝斯声,闷闷的,震得地面微微发颤。
门口已经聚了些人,打扮都和音乐学院里的学生不一样——皮衣,铆钉,染成各种颜色的头发,烟味很重。于笙歌下意识皱了皱眉。
两人走近时,酒吧侧面的小巷里传来一阵骚动。
几个人影跌跌撞撞地冲出来,伴随着玻璃碎裂的刺耳声响。于笙歌被苏静拽着往旁边躲,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追了过去。
巷口昏暗的路灯下,两个男人正扭打在一起——不,不是扭打。是一个揪着另一个的领子,狠狠地往墙上撞。
“你踏马在碰一下试试?”
那个声音。
于笙歌认出来了。嘶哑,压抑着怒意,像绷紧的弦即将断裂——是况野。
被按在墙上的是个黄毛,酒气冲天,嘴里还在不干不净地骂:“操,装什么清高!不就是个卖唱的……”
况野拳头砸下去,不是打脸,是狠狠一拳倒在对方的腹部。黄毛惨叫一声,蜷缩下去,哇地吐了一地秽物。
“野哥!够了!”林骁从巷子深处冲出来,用力拉住况野的手臂。况野挣了一下,没挣开,胸膛剧烈起伏。他盯着地上瘫软的人,眼神冰冷。
于笙歌看着这一幕,脑子嗡的一声。她看见黄毛的手在身后摸索——摸到了一块碎酒瓶的玻璃片。
“小心!”她脱口而出。
况野猛地回头,看见是她,眉头狠狠一皱。就在这瞬间,黄毛抓住机会,握着玻璃片就往况野腿上划!
况野反应极快,侧身躲开,但裤腿还是被划出一道口子。他眼神一沉,抬脚就要踹过去——
“别打!报警吧!”于笙歌上前一步,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紧绷,“这样打下去解决不了问题!”
黄毛一听“报警”,反而更疯了:“报啊!老子进去过三次了怕这个?况野你完了,我记住你了——”
况野的动作停住了。
他慢慢转过头,看向于笙歌。路灯的光从他侧面打过来,照亮他半边脸——额角的汗,微红的眼眶,紧抿的嘴唇。还有那双眼睛,此刻正死死盯着她。
“你,”他开口,声音低得可怕,“到底是在帮我,还是在害我?”
于笙歌愣住了。
林骁在一旁急得跺脚:“妹子你不知道,刚我们彩排,这人在下面骚扰小姑娘,野哥制止,这家伙直接砸酒瓶过来。这是让他长记性——”
“这家伙刚才在台下摸小姑娘的腿,摸了三次。人小姑娘反抗,酒都撞倒了他还变本加厉,我说过一次‘滚’,他说‘关你屁事’。我说第二次‘滚’,把酒瓶砸过来。”况野突然笑了,那笑容又冷又涩,“这是第三次。你觉得我应该跟他讲道理?告诉他性骚扰是不对的?还是说,我应该像你一样,站在安全距离外,说一句‘这样解决不了问题’?”
黄毛在地上啐了一口血沫,语气轻浮:“小妹妹,挺有正义感啊,要不要和哥哥玩玩……操!”
况野一脚踩在他胸口,让他闭嘴。他看都没看黄毛,只是盯着于笙歌。
“来看演出?进过酒吧吗?直到里面有多乱吗?”他问,声音里有一种疲惫的讽刺,“懂什么是摇滚吗?你连打架都不懂。”
于笙歌站在原地,喉咙发紧。她看见况野的右手指关节发红。她也看见黄毛手里的玻璃片,在路灯下反着寒光。
她确实不懂。不懂这种巷子里的规则,不懂为什么不能报警,不懂为什么暴力在这里似乎是唯一的语言。
她只是……不想看见有人受伤。
“对不起,”她听见自己说,声音很轻,“我不知道。”
况野盯着她看了几秒,像一头野兽,在龇牙时突然发现围观者眼里只有恐惧,没有理解。
晚风吹动她额前的碎发,米白色的棉质长裙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微光。她手里还拎着帆布包,整个人干净得与这条充斥着酒气、暴力、烟味的小巷格格不入。
况野扯了扯嘴角,像是想笑,又像是嘲讽。 “你知道吗?有时候,暴力是唯一的语言。当你讲道理没人听,当你找规则没人理,当你保护的人正在发抖的时候——拳头比什么都有用。”
他收回脚,弯腰捡起地上掉落的黑色皮夹克,往肩上一甩。
“林骁,”他头也不回地说,“走了。”
“那这人……”林骁看着地上的黄毛。
“让他滚。”况野已经转身往巷子另一头走去,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拉得很长。
林骁叹了口气,对于笙歌和苏静匆匆点头:“抱歉,吓到你们了……那个,是意外,他平时不这样。”
说完,他小跑着追上况野。
巷子里安静下来,只剩下黄毛痛苦的呻吟声和远处酒吧传来的隐约鼓点。
苏静紧紧抓着于笙歌的手臂,声音发颤:“我的天……太吓人了。那就是况野?帅是真帅啊……还挺有正义感……”
于笙歌没说话。她看着空荡荡的巷口,那里只剩下路灯投下的一小片光斑,照着地上碎裂的啤酒瓶玻璃,亮晶晶的,像散落的星星。
她闻到了血的味道。很淡,混在烟酒和呕吐物的气味里,但她闻到了。
还有他最后那个眼神。不是愤怒,不是暴戾,像一头野兽,在撞笼子时不小心被人看见了,而那人递过来的不是钥匙,是一本《动物保护法》。
“他刚才问……”于笙歌轻声说,“我到底是在帮他,还是在害他。”
苏静小心翼翼地说:“你也是好心……”
“好心办坏事。”于笙歌打断她,语气很平静,“他说得对,我确实不懂。”
她想起他问的另一句话。
你懂什么是摇滚吗?
不懂。
但她忽然很想弄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