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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DEMO.02 ...


  •   酒吧里比想象中更拥挤。

      空气粘稠,混杂着烟味、汗味、廉价香水味和酒精发酵的气息。昏暗的灯光从天花板上垂下,被弥漫的烟雾晕染成朦胧的光团。酒吧舞台是最深处一个抬高的平台,此刻空着,只有几加鼓和几把立在支架上的吉他。

      于笙歌站在门口,视线扫过室内。

      每张桌子都坐满了人,还有更多人挤在过道和吧台旁,手里端着酒杯,交谈声、笑声、碰杯声混成一片嗡嗡的噪音。空气里有种躁动的期待,像暴雨前闷热的低压。

      “这边!”苏静拉着她的手腕,侧身从人群缝隙里挤过去。

      靠近舞台左侧有一张小圆桌,上面空着——桌面上洒了一大片深色的液体痕迹,在昏暗光线下像干涸的血。两张高脚凳倒在地上。

      苏静扶起凳子,用纸巾草草擦了擦桌面:“就这儿吧,位置好。”

      于笙歌坐下,帆布包放在腿上。从这个角度,她能清楚地看到舞台的每一个细节。架子鼓的镲片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吉他音箱的指示灯亮着幽暗的红。

      她闻到了那摊酒渍的味道,威士忌,混着可乐的甜腻。

      舞台侧面的帘子被掀开。

      林骁先走出来,背着贝斯。他换了件深蓝色的衬衫,袖子卷到手肘,看见她们时明显愣了一下,随即露出笑容,朝她们的方向轻轻点了点头。

      接着是鼓手,一个扎着脏辫的瘦高男生,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烟。然后是吉他手,染着荧光粉的短发,手指上戴满了金属戒指。

      最后是况野。

      他也换了衣服。那件做旧的棕色无袖T恤松松地套在身上,露出整条手臂,右肩到颈侧的荆棘纹身,在舞台侧光下像活的藤蔓在皮肤上蔓延。银灰色的头发被他随手向后捋了一把,露出完整的额头和那道眉骨的疤。

      他背对着观众,弯腰调试着地上的效果器。脊背的线条在T恤下紧绷,清晰地映出肩胛骨的形状。

      台下瞬间响起一阵骚动。

      “况野——!”

      “野哥看这边!”

      好几个女孩举着手机往前挤,闪光灯噼里啪啦地亮起,像夏夜里突然炸开的烟花。她们的位置离舞台很近,几乎要贴到台沿,仰着脸,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

      于笙歌安静地看着。

      她看见况野直起身,拿起靠在音箱边的吉他——是一把深褐色的木吉他,琴身有几处明显的磕碰痕迹。他挎上背带,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高度,整个过程都没有回头。

      “他每次上台都这样,”苏静凑到她耳边小声说,“据说从来不说开场白,直接唱。”

      于笙歌点了点头。

      她看着况野抬起左手,手指按在琴颈上。那双手——修长,指节分明,虎口和指尖有厚厚的茧,在舞台灯光下呈现出一种粗糙有力的质感。

      他转过身。

      灯光在这一刻全部聚焦到他身上。

      冷白色的光束,有些刺眼地打在他脸上、身上。他眯了眯眼,深褐色的瞳孔在强光下收缩,像某种夜行动物被迫暴露在日光下。

      台下瞬间爆发出尖叫。

      况野没有笑,也没有挥手。他只是站在那儿,左手虚按着和弦,右手悬在琴弦上方,等待。

      整个酒吧突然安静下来。

      那种安静很奇怪,所有嘈杂声都被某种更大的期待压下去,变成背景音里模糊的低噪。空气里只剩下空调的嗡鸣和偶尔杯子碰撞的轻响。

      于笙歌不自觉地向前倾了倾身。

      她看见况野低下头,嘴唇靠近麦克风。

      第一个和弦响起的瞬间,她愣了一下。

      不是预想中爆裂的失真吉他,也不是沉重的鼓点——是一个干净、甚至有些单薄的和弦,G调,指法简单。但节奏很奇怪,不是4/4拍,不是7/8拍,一种不稳定的摇摆感。

      况野开口。

      不是唱歌,更像是在说话,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砂纸摩擦般的质感:

      “碎玻璃的反光里/有比完整更真的锋利

      我们在此处欢庆崩塌/庆祝所有秩序的死去“

      第二句还没唱完,鼓和贝斯突然闯入。

      不是渐入,是毫无预兆的爆发。鼓点密集得像暴雨砸在铁皮屋顶,贝斯的低频震得桌子都在微微颤抖。吉他的失真音色撕裂空气,像玻璃被粗暴地打碎。

      况野的声音陡然拔高。

      不再是低语,是嘶吼。不是音乐剧里那种圆润的嘶吼,是真实的、用尽全力从声带里挤出来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张力:

      “墙上涂满褪色的宣言/锈铁在雨中长出花朵

      腐烂的月亮悬在断梁/照见我们年轻的骸骨“

      于笙歌的手指收紧,握住了帆布包的带子。

      她学过声乐理论,知道这样唱歌对声带的伤害有多大。她也听过很多摇滚现场,但从来没有哪一次,让她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这不是表演,不是技巧,是有人在用声带撕扯什么东西。

      舞台灯光随着节奏疯狂闪烁。

      况野在台上移动,步伐很重,像某种被困住的动物在有限的范围内踱步。汗水从他的额角渗出,沿着眉骨的疤痕滑下,在下颌处汇聚,滴落在T恤的领口。

      他唱到副歌时闭上了眼睛。

      眉头紧皱,嘴角向下抿,脖颈上的青筋暴起。但他的手没有停,吉他的riff复杂却精准,每一个推弦、每一个揉弦都充满情绪。

      “他在哭吗?”苏静小声问。

      于笙歌没回答。

      她不知道。舞台上光线太乱,汗水、灯光、晃动的影子混杂在一起,分不清那顺着脸颊流下的是汗还是别的什么。

      但她听出了别的东西。

      在这片暴烈的噪音之下,在那嘶吼的缝隙里,显露出的孤独。不是矫情的孤独,是真实的、像胎记一样长在骨头里的孤独。还有愤怒,但不是对具体某个人或某件事的愤怒,是对整个世界、对整个“应该如此”的秩序的愤怒。

      最让她触动的是,在这愤怒和孤独之下,竟然还有一丝……恳求。

      很微弱,几乎被嘶吼淹没,但她听到了。在某个转调的间隙,在他声音突然弱下去的半秒里,那声音里透出一种孩子般的无助:看见我,听懂我,不要只是看着我发疯。

      音乐进行到间奏,况野突然睁开眼睛。

      他的目光扫过台下,在某个瞬间,似乎停在了于笙歌的方向。

      很短的一瞬,不超过半秒。

      但于笙歌感觉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在晃动的灯光里看向她,像在确认她是否还在看,是否还在听。

      接下来的三首歌,一首比一首暴烈。

      鼓手砸坏了两个镲片,吉他手的荧光粉头发被汗水浸湿,黏在额头上。林骁的贝斯线在最后一首歌时突然松动,他蹲下去快速拧紧,站起来时差点被地上的电源线绊倒。

      而况野——

      于笙歌看着他撕掉已经湿透的T恤,随手扔下舞台。

      台下一片疯狂的尖叫和哄抢。他赤裸着上半身,汗水在灯光下泛着光,荆棘纹身随着呼吸起伏,像真正活着的植物在生长。

      最后一段solo,他跪在舞台边缘,吉他的琴颈几乎垂直指向天花板,手指在指板上飞快移动,音阶高得刺耳。结束的瞬间,他猛地将吉他砸向地面——

      一种仪式般的、充满张力的动作。吉他撞在地板上,发出沉重的闷响,回授的啸叫声像野兽临终的哀嚎。

      音乐戛然而止。

      况野保持着跪姿,胸膛剧烈起伏,汗水从发梢滴落,在地板上晕开深色的圆点。灯光停在他身上,像一场审判的聚光。

      全场寂静了两秒。

      紧接着爆发出几乎掀翻屋顶的掌声、尖叫、口哨声。

      于笙歌没有鼓掌。她坐在那里,看着台上那个跪着的身影,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刚才那四十分钟里,她听到的不是音乐,是一个人在用声音挖自己的伤口,然后把血淋淋的内脏掏出来展示给所有人看。而台下那些尖叫的女孩,她们真的看懂了吗?还是只看见了那副皮囊,那身纹身,那种“坏”的气质?

      况野站了起来。

      他没理会台下的欢呼,弯腰捡起地上的吉他——琴颈已经歪了,他看了一眼,随手递给旁边的林骁。拿起搭在鼓架上的黑色外套,披在肩上,转身走下舞台。

      帘子在他身后合拢。

      酒吧里的灯光重新调亮,恢复到之前那种昏暗的暖黄。背景音乐响起,是一首慵懒的爵士,和刚才的暴烈形成荒诞的对比。

      人们开始散去,有的去吧台续杯,有的结账离开。那几个一直拍照的女孩挤到舞台侧面,似乎在等况野出来。

      “我的天……”苏静长长吐出一口气,靠在椅背上,“太震撼了。我终于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迷他了——这根本不是唱歌,这是……献祭。”

      于笙歌没说话。她低头,从帆布包里拿出手机。

      屏幕亮起,有三条未读消息。一条是母亲问她周末回不回家,一条是孟教授发来的关于社区项目的注意事项,还有一条是学院助教发的:

      “于同学,提醒一下明天(6月15日)下午两点,清河社区文化活动中心首次活动,请准时到场。收到请回复。”

      她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几秒,打字回复:

      “收到,谢谢。”

      发送。

      再抬起头时,舞台侧面那扇门开了。林骁先走出来,接着是鼓手和吉他手,几人说笑着往吧台方向走去。最后是况野。

      他已经穿好了外套,拉链拉到一半,里面似乎还是空的。银灰色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脸上没什么表情,一边走一边用毛巾擦着脖子。

      那几个等着的女孩立刻围了上去。

      “况野!可以合影吗?”

      “刚才太棒了!新歌什么时候录?”

      “能签名吗?签在衣服上——”

      况野的脚步没停,只是朝她们摆了摆手,声音有些疲惫:“今天不签了,谢谢。”

      他从人群中穿过,像一艘船破开水浪。经过于笙歌她们这桌时,他的目光短暂地扫过来,在苏静脸上停了一下,然后落到于笙歌身上。

      对视。

      于笙歌看着他眼睛里尚未完全褪去的演出后的虚脱,和一丝掩藏得很好的空洞。像一场大火烧过后剩下的灰烬,余温尚在,但核心已经冷透了。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继续朝酒吧后门走去。

      “他就这么走了?”苏静小声嘀咕。

      于笙歌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才收回视线:“走吧,明天还有课。”

      两人结账离开酒吧时已经十点半。巷子里的路灯全亮了,把石板路照得一片昏黄。空气比刚才清新不少,夜风带着凉意,吹散了身上沾染的烟酒味。

      “你明天真要去社区啊?”苏静问。

      “嗯。”

      “跟况野一起?”

      “邮件上是这么写的。”

      苏静啧了一声:“那你可得小心点。他今天你也看到了,那种脾气,能好好教孩子吗?而且你俩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于笙歌没接话。

      她想起刚才舞台上那个嘶吼的身影,想起他歌声里那种近乎自毁的坦诚。两个世界吗?也许吧。但奇怪的是,她并不觉得害怕或排斥。

      反而有种模糊的好奇。

      像在精致的玻璃温室里待了太久,突然看见外面野地上一株浑身是刺的植物,明知靠近可能会被划伤,还是想看清楚它到底是怎么长的。

      第二天下午一点四十,于笙歌带着她准备好的简易教学大纲,提前二十分钟到达清河社区文化活动中心。

      这是一栋老旧的二层小楼,外墙的白色涂料有些剥落,露出底下灰扑扑的水泥。门口挂着“清河社区文化活动中心”的牌子,字体褪色。院子里有几棵槐树,枝叶茂盛,在午后的阳光下投出晃动的阴影。

      于笙歌推门进去。

      一楼大厅空荡荡的,只有几排折叠椅靠墙摆放。空气里有股旧木头混着灰尘的气味。她看见走廊尽头有个门牌上写着“主任办公室”,便走过去。

      门虚掩着。她敲了敲。

      “请进!”里面传来中年女性热情的声音。

      于笙歌推门进去。办公室很小,堆满了文件和纸箱。一个五十岁左右,戴着眼睛的女人从办公桌后站起来,笑容满面:“哎呀,你就是音乐学院的于同学吧?我是陈莉。”

      “陈主任好。”于笙歌微微鞠躬。

      “哎呀,于同学一看就是好学生,准时,穿着也整洁。”陈主任绕过桌子走过来,上下打量她,眼里满是赞赏,“况野还没到,不过他一向这样,你别介意。来,先坐,我给你介绍一下情况。”

      陈主任给她倒了杯水,纸杯,水有股淡淡的氯/气味。

      “我们这个‘艺术疗愈社区计划’呢,是区里和你们音乐学院合作的重点项目。”陈主任坐到对面,翻开一个文件夹,“主要服务对象是社区里的‘特殊青少年’——有的是父母离异没人管,有的是留守儿童,还有几个是学校里的问题学生,打架、逃课,老师都头疼。”

      于笙歌安静地听着。

      “你们俩的任务呢,就是每周四、六下午,在这里教这些孩子音乐。你负责钢琴,况野负责打击乐——架子鼓、手鼓什么的。器材社区提供,虽然旧了点,但能用。”

      她递过来一张名单:“这是八个孩子的信息。”

      于笙歌接过名单。上面有名字、年龄、简单情况备注。她一眼看到了“阿杰,14岁,单亲,多次打架记录”,还有“小月,9岁,父母外来务工人员,内向胆小”。

      “这些孩子……可能不太好管。”陈主任搓了搓手,语气有些为难,“尤其是阿杰那个小团伙,三个男孩,一个比一个皮。所以学院安排况野来,也是有考虑的——他那种……气质,说不定能镇得住。”

      于笙歌抬起眼:“况野知道这些情况吗?”

      “知道,我电话里跟他说了。”陈主任看了眼墙上的钟,“不过他当时好像还没睡醒,含含糊糊应了几声就挂了……啊,说到就到。”

      外面传来摩托车的轰鸣声。

      由远及近,在楼门口戛然而止。引擎熄火,脚步声不紧不慢。

      于笙歌转过身。

      况野出现在办公室门口。

      他今天穿了件沾着颜料的破洞牛仔裤,黑色短袖T恤,外面套了件敞开的格子衬衫。银灰色头发有点乱,像是刚睡醒随手抓的。肩膀上挎着一个军绿色帆布包,看起来沉甸甸的。

      他看见于笙歌,脚步顿了一下,然后朝这边走来。

      “陈主任。”他的声音还有点哑,是昨晚嘶吼的后遗症。

      “况野来啦!正好,于同学也到了。”陈主任站起来,笑容更热情了,“这位是于笙歌,钢琴系的,你的搭档。于同学,这是况野,你们学院的……嗯,优秀校友。”

      况野的嘴角扯了扯,像是对“优秀校友”这个称呼感到讽刺。他对于笙歌点了点头:“昨天见过。”

      “嗯。”于笙歌应了一声。

      陈主任没察觉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继续介绍:“孩子们在二楼活动室。我先带你们上去看看环境,然后咱们聊聊教学计划……”

      “不用计划。”况野打断她,“教打架子鼓要什么计划。让他们敲,敲累了就会了。”

      陈主任顿了一下,无奈地笑:“这个……还是得有点章法。于同学准备了钢琴课的教学大纲,我觉得你们可以互相参考一下。”

      况野看了于笙歌一眼,眼神淡淡的,“好学生。”

      于笙歌没说话。

      她静静地看着况野,观察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不耐烦时微微蹙起的眉,还有那种想“赶紧完事赶紧走”的气息。

      陈主任还在絮絮叨叨地交代注意事项。

      三人朝楼梯口走去。

      况野走在于笙歌斜前方半步。

      她看见他后颈的头发茬,看见T恤下隐约的肩线。他走路时背脊挺直,但有种懒散的劲儿,脚步落在地上很轻。

      走廊尽头的窗户开着,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在绿色水磨石地板上投下方形的光影。灰尘在光柱里缓慢翻滚。

      突然,楼上传来“哐当”一声巨响。

      紧接着是一个男孩尖锐的叫骂:“你他妈再说一遍?!”

      陈主任脸色一变:“坏了,肯定是阿杰他们又闹起来了……”

      话音未落,楼上又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清脆,刺耳,在安静的午后像一声炸雷。

      况野的脚步停住了。

      他抬起头,看向通往二楼的楼梯,眯了眯眼。深褐色的瞳孔在走廊昏暗的光线里收缩了一下,像嗅到了什么气味的兽。

      于笙歌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

      她看见况野迈开步子,朝二楼楼梯走去,声音从前方传来:

      “我上去看看。”

      于笙歌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空气中的灰尘还在翻滚。

      陈主任擦着额头的汗,对于笙歌挤出一个勉强的笑:“那个……于同学,我们也上去吧?毕竟,今天是第一堂课……”

      于笙歌点了点头,跟在陈主任身后,踏上通往二楼的楼梯。

      脚步落在水泥台阶上,发出空旷的回响。

      越往上走,空气里的某种张力就越清晰——不是声音,是一种无声的压力,像暴风雨前凝固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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