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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DEMO.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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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楼的活动室比一楼大厅亮堂些,朝南的窗户很大,午后的阳光在地板上投出明晃晃的光块。房间一角摆着一架老旧的立式钢琴,深棕色漆面有些斑驳。另一角是一套架子鼓,看起来也很有些年头,镲片上有氧化的痕迹。
房间中央三个男孩呈三角对峙。最前面的那个穿着黑色运动外套,寸头,脖子一侧有块刚结痂的擦伤。他正揪着另一个瘦小男孩的衣领,拳头悬在半空,脸上是未消的怒意。瘦小男孩脸色发白,眼镜歪在一边。第三个男孩站在稍远处,手里抓着一根不知从哪儿拆下来的木条,表情警惕。
地上散落着乐谱纸,还有几块被打碎的玻璃相框碎片,里面原本应该装着什么活动合影,现在只剩空框和满地的碎片。
而况野。
他站在那三个男孩和钢琴之间,背对着门口。距离不远不近,刚好是介入但又不显得压迫的位置。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只是站在那里,双手插在口袋里,微微偏着头,像是在观察,又像是在等待。
“阿杰!”陈主任的声音打破了凝固的空气,“把手放开!”
寸头男孩——阿杰,手松了一下,但没完全放开。他转过头看向门口,眼神里那种少年人的挑衅和防御混在一起,像只竖起刺的刺猬。
“他先骂人的。”阿杰的声音粗粝,带着变声期特有的沙哑。
“我没有!”瘦小男孩争辩,声音发抖,“我只是说你的鼓敲得难听……”
“你再说一遍?!”
眼看冲突又要升级,况野忽然动了。鞋底蹭过地面,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阿杰的注意力被拽了过去。
“打啊。”他说,声音不大,甚至有点懒。
阿杰愣住了。
“打完了,”况野继续说,目光从阿杰脸上移到地上那摊碎玻璃,再移回来,“把这儿收拾干净。玻璃碴要一片片捡起来,不能有遗漏。相框的木头框要拼回去,胶水在那边柜子里。”
他顿了顿,补充:“顺便,你俩一起。”
“凭什么?!”阿杰脱口而出。
况野扯了扯嘴角。
“就凭你们现在站在我的教室里。”他说,“我的规矩是,要打可以,打完自己收拾战场。收拾不干净——”他拖长了声音,“下次就别来了。”
阿杰盯着他看了几秒,揪着衣领的手慢慢松开了。
瘦小男孩趁机挣脱,往后踉跄两步,扶正了眼镜。
陈主任这才松口气,快步走过去:“好了好了,都冷静点。阿杰,小斌,还有你,王超,都站好。”她指着三个男孩,“这两位是咱们新来的音乐老师。这位是于老师,教大家钢琴。这位是况老师,教大家架子鼓。”
孩子们的目光齐刷刷投过来。
于笙歌感受到那些或好奇或审视的目光,还有阿杰那种带着不服的打量。
她微微鞠躬:“大家好,我叫于笙歌。接下来的时间,希望能和大家一起学习音乐。”
她的声音温和,姿态端正。几个年纪小的孩子眨了眨眼,似乎放松了些。
阿杰撇了撇嘴,移开视线。
陈主任连忙接过话头:“都好好学,于老师可是音乐学院的高材生,拿过好多奖的。”她又看向况野,“这位是况野老师,教打击乐,架子鼓什么的。你们不是喜欢敲敲打打吗?以后跟着况老师好好学。”
况野朝男孩们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算是打过招呼。
“认识过了。”他说。
陈主任噎了一下,干笑两声:“那……那正好。是这样,我们这个课程一共八周,每周两次课,今天是第一堂。八周之后有个汇报演出,会邀请你们的家长、社区领导,还有很多人来看。所以大家要好好学,到时候上台表演,多风光啊对不对?”
几个男孩没什么反应。小斌——那个戴眼镜的瘦小男孩,小声问:“真的要表演啊?”
“当然!”陈主任拍拍手,“所以从今天开始,两位老师会带你们入门。于老师教钢琴,况老师教鼓。你们可以自己选想学什么,也可以都试试。”
她看了看表:“哎呀,我楼下还有个会。两位老师,这儿就交给你们了?器材随便用,注意事项我都贴在墙上了。孩子们……要听话啊。”
最后那句是对男孩们说的,语气里带着恳求。
陈主任匆匆离开,脚步声在楼梯间远去。
门关上的瞬间,房间里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安静。阳光里的灰尘无声浮动。
阿杰双手插兜,眼神挑衅地看着况野:“喂,你真会打架子鼓?”
况野瞥了他一眼:“会一点。”
“能敲多快?”男孩继续问,“我看网上那些视频,快的都看不清手。”
“你想学快的?”况野走到鼓后面坐下,随手拿起鼓棒,“看着。”
他没有预热,没有准备,直接开始。
不是复杂的节奏,只是简单的单踩和军鼓组合。但速度极快,密集的鼓点像暴雨一样砸下来,瞬间填满了整个房间。镲片在高速击打下发出尖锐的嘶鸣,底鼓的震动让地板都在微微发颤。
孩子们全都睁大了眼睛。
阿杰嘴巴微微张开,被震住了。
三十秒后,况野停下。鼓棒在他指尖转了一圈:“想学这个?”
阿杰愣愣地点头。
“那你得先学会坐这儿不动十分钟。”况野把鼓棒往军鼓上一扔,站起身,“现在,谁想试试?”
几个男孩立刻围了上去。况野懒洋洋地指导他们握鼓棒的姿势,语气简短,没什么耐心,但奇怪的是,孩子们居然很听他的。
于笙歌看着这一幕,没说话。她转身走向那架老钢琴。
琴盖上有薄薄的灰尘。她用手帕擦了擦,打开琴盖。琴键有些泛黄,有几个键甚至有些松动。她按下中央C——音不准,偏低了大半个音。
她又试了几个音,心里大概有数了。这琴需要调,但今天显然来不及。
“老师。”一个细细的声音在旁边想起。
于笙歌转头。是个瘦小的女孩,大概八九岁,穿着洗得发白的粉色连衣裙,头发扎成两个小辫子。怯生生地看着于笙歌,手指绞在一起。
“你好。”于笙歌蹲下来,和小女孩平视,“你是小月吗?”
“……嗯。”女孩声音很小。
“小月,你想学钢琴吗?”
小月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我没碰过。妈妈说,钢琴很贵。”
于笙歌看着他。女孩的手指细长,骨节分明,是双适合弹琴的手。但指甲剪得很短,手背上还有一道浅浅的伤疤。
“钢琴不贵。”于笙歌轻声说,“音乐是免费的。你想试试吗?”
小月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于笙歌拉过一旁一把椅子,让小月坐下。她自己坐在旁边,没有立刻让小月碰琴键,而是先握住她的手。
“放松。”她说。“手指要像小猫的爪子,轻轻地弯起来。”
小月的手很凉,还有些颤抖。于笙歌耐心地调整她的手指姿势,一个关节一个关节地摆正。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她们交叠的手上,暖洋洋的。
“好,现在我们把手指放在这里。”于笙歌引导小月把右手食指放在中央C上,“轻轻按下去。”
小月照做了。琴键下沉,发出那个偏低的C音。
女孩的眼睛亮了一下。
“这是‘Do’。”于笙歌说,“音乐里的第一个朋友。”
旁边突然传来“哐”的一声巨响。
于笙歌和小月同时转头。
阿杰不知道什么时候溜到了钢琴这边,正用拳头重重砸在琴键上。好几个白键被同时按下,发出刺耳的不和谐音。
“阿杰!你干什么!”另一个老师模样的中年女人从门口冲进来,看起来是社区的工作人员。
叫阿杰的男孩咧嘴一笑,满不在乎:“试试这玩意儿结不结实。”
“你!”女老师气得脸发红。
况野原本正在教别的小孩,听到动静皱起眉,正准备说话。于笙歌站起身,没生气,甚至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阿杰。
男孩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梗着脖子:“看什么看?”
“你想听响的?”于笙歌问。
阿杰一愣。
于笙歌走到架子鼓那边,从鼓后面拿起另一副鼓棒。
走到阿杰面前,把鼓棒递给他。
“如果只是想弄出噪音,”她的声音依然平静,“钢琴太温柔了。鼓更适合你。”
阿杰盯着那副鼓棒,没接。
“但敲鼓不是乱砸。”于笙歌继续说,“你得学会控制力量,控制节奏,控制情绪。否则——”她顿了顿,“你就只是个会制造噪音的破坏者,不是乐手。”
阿杰的脸满满涨红了。他猛地挥手打掉于笙歌递来的鼓棒:“谁要你教!”
鼓棒掉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况野脚边。
况野深褐色的眼睛眯了眯,开口:“捡起来。”
阿杰不动。
“我数三下。”况野的声音依然平静,“一。”
阿杰的拳头握紧了。
“二。”
少年的呼吸变重了。
“三。”
阿杰猛地弯腰,一把抓起地上的鼓棒,握得指节发白。转身大步走向架子鼓,一屁股坐在王超让出来的鼓凳上,把鼓棒狠狠砸在军鼓上。
况野走过去,按住他的手。
“她说得对。想耍酷,也得有耍酷的本事。”他把阿杰的手腕提起来,“放松。手腕,小臂,肩膀。力量从地起来,传到指尖,不是用蛮力。”
他示范了一个轻巧的单击。鼓棒落在鼓皮上,发出清脆的“嗒”声,不响,但干净利落。
“试试。”
阿杰咬着牙,模仿着挥了一下。
“嗒。”
声音比刚才小多了。
“继续。”况野说,松开手,退到一旁。“从今天起,每天练基本功两小时。什么时候能不乱砸了,什么时候教你快的。”
于笙歌收回视线,重新回到小月身边坐下,女孩仰头看她,眼睛亮晶晶的。
“我们继续。”于笙歌说,声音恢复了温和,“刚才说到哪儿了?”
“Do。”小月小声说。
“对,Do。”于笙歌按下琴键,“接下来,我们认识它的邻居……”
她的声音轻柔地流淌在午后的阳光里。房间另一头,况野已经重新坐回鼓后面,开始教阿杰怎么正确地击鼓。他的指导依然简短,不耐烦,但阿杰这次没顶嘴,只是闷头听着。
窗外的槐树枝叶在风里轻轻摇晃。阳光慢慢西斜,光栅在墙上移动,从深红变成金黄。灰尘在光束里跳舞,像细小的音符。
于笙歌带着小月弹完第三遍《小星星》时,抬起眼,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房间另一头。
况野正看着这边,手里转着一根鼓棒,视线落在她和小月身上。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
谁也没移开,但谁也没说话。只是那样隔着半个房间,隔着阳光里的浮尘,隔着钢琴和鼓,对视了两三秒。
况野先转开了头。他站起身,对还在练习的阿杰说了句什么,朝门口走去。
“我去抽烟。”他丢下这句话,身影消失在门外。
于笙歌看着那扇轻轻晃动的门,犹豫了两秒,对小月说:“你自己练习一下刚才教的,我马上回来。”
走廊里空无一人。
况野站在尽头的窗户边,背对着她。窗户开着,傍晚的风吹进来,把他衬衫的下摆吹得微微掀起。他手里夹着一支烟,烟头在昏暗的光线里明灭。
于笙歌走过去,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停下。
“教学计划,”她开口,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带了点回声,“我需要跟你同步一下。”
况野转过头,眯着眼看她。烟雾从他唇间溢出,在风里迅速消散。
“什么计划?”
“陈主任说的,八周后的汇报演出。”于笙歌拿出打印好的计划,“如果钢琴和鼓完全各教各的,最后演出会很割裂。我们需要配合。”
况野吸了口烟,没说话。
“我做了初步的课程安排。”于笙歌继续,声音平稳,“前两周基础指法,中间四周简单曲目,最后两周合练。钢琴这边我会选两首适合初学者的短曲,一首独奏,一首可以和鼓配合的。”
她抬起头,看着况野:“鼓那边,你选曲的时候最好考虑一下和钢琴的协调性。节奏不要太复杂,孩子学不会,也容易盖过钢琴的旋律。”
况野把烟按灭在窗台上的易拉罐里,发出轻微的嘶声。
“你连我教什么都想好了?”他问,语气听不出情绪。
“不是干涉。”于笙歌把计划书握在手里,“只是建议。最后八周要呈现一个完整的节目,不是钢琴独奏加鼓独奏拼在一起。那样很……业余。”
她用了“业余”这个词,很轻,但况野的眉毛挑了一下。
“所以?”他转过身,面对着她。距离近了,于笙歌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味。
“所以我们需要沟通。”她说,“我把电子版的计划发给你,你看过之后可以对鼓的教学做调整。如果你有想配合的曲目,或者对钢琴部分有建议,我们可以讨论。”
她顿了顿,补充:“如果不想说,至少最后要确保演出顺利。”
况野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笑了。那种带点嘲讽、又有点无奈的笑。
“你做事一直这么……”他寻找着词汇,“规整?”
“有效率不好吗?”于笙歌平静地反问。
“好,当然好。”况野收回视线,“但教打架子鼓不需要这个。鼓是本能,不是公式。”
“可教学需要章法。”于笙歌坚持。
对话停顿了几秒。夕阳又下沉了一点,走廊里的光线更暗了,两人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
况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解锁,递过来:“号码。”
于笙歌接过。黑色的手机壳,边缘有些磨损。她在拨号界面输入自己的号码,拨通,听见自己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挂断,递回去。
“微信同号。”她说。
况野接过,手指在屏幕上点了两下:“发了。”
于笙歌的手机震动。微信新好友请求,头像是一片纯黑,昵称就一个简单的“K”。
她通过验证,把电子版的教学计划发了过去。
“收到了。”况野看了眼屏幕,把手机塞回口袋,“我会看。”
“谢谢。”
又是一阵沉默。
风大了些,吹动于笙歌额前的碎发。她伸手拢了拢,听见活动室里传来小月练习《小星星》的声音,磕磕绊绊,但每个音都很认真。
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陈主任匆匆走上来,看见他们,松了口气:“哎呀,两位老师都在啊。怎么样,第一堂课还顺利吗?”
“还行。”况野说。
于笙歌点头:“孩子们在练习。”
“那就好那就好。”陈主任擦了擦额头的汗,“时间差不多了,今天先到这里吧?我让孩子们收拾一下。”
“好了孩子们,今天就先到这里吧!”陈主任拍手。
小月的手指还按在琴键上,闻言顿住,有些恋恋不舍地抬头看于笙歌。另一边,阿杰已经放下鼓棒,甩了甩有些发酸的手腕,几个男孩正围着他叽叽喳喳问鼓的事。
“周六还是这个时间,记得准时来啊!”
陈主任嘱咐着,孩子们陆陆续续地往外走。小月站起身,对于笙歌小声说:“于老师再见。”
“再见。”于笙歌温和地回应,“周六见。”
阿杰经过时,脚步停下,盯着自己的脚尖,含糊地嘟囔了一句:“……谢谢。”
声音很轻,但于笙歌听见了。她点点头:“嗯。”
活动室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歪倒的椅子和散落的乐谱。
陈主任又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也匆匆离开了。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夕阳已经完全沉到楼群后面,只剩天边一抹暗红色的余晖。日光灯的白光显得更冷,更刺眼。灰尘在光柱里缓缓沉降。
于笙歌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背上帆布包。
况野把鼓凳摆正,检查了一下器材,拎起军绿色帆布包。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活动室,下楼。
楼道里没开灯,很暗。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荡,一重一轻,交错着。
走到一楼大厅时,外面的天色已经暗成深蓝色。院子里那几棵槐树在暮色里变成浓黑的剪影。
“你怎么回去?”况野忽然问。
“公交。”于笙歌说。
“嗯。”
他朝院子角落走去。那里停着一辆黑色的摩托车,造型粗犷,车身上有划痕和泥点。他跨坐上去,却没有立刻走。
况野单手扶着头盔,看向还站在楼门口的于笙歌。
隔着几米的距离,隔着渐渐浓重的暮色,两人的视线再次对上。
于笙歌看见他深褐色的眼睛在头盔面罩后看着她,看不清情绪,只有两个模糊的光点。
他忽然抬手,对她做了个手势——食指和中指并拢,从额角向外一挥,像个随意的敬礼。
摩托车冲出院子,驶入街道,尾灯在渐浓的夜色里划出一道红色的弧线,很快消失在拐角。
于笙歌站在原地。
晚风吹过来,带着槐花若有若无的香气。她听见远处街道的车流声,听见不知哪家窗户里传来的电视声,听见自己的呼吸。
手机震动了一下。
她拿出来看。
是况野发来的微信:
“计划我回去看。”
接着跳出一段三秒的语音。
于笙歌点开,把手机贴近耳朵。
背景有风声,有引擎的轰鸣,还有他有些失真的声音,混在噪音里,但依然清晰:
“周六见,好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