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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14 的尺寸问题 ...

  •   凌晨两点十四分,省第一人民医院妇产科急诊室,时间在这里不是线性流逝的,而是被胎心监护仪的嘀嗒声切割成破碎的片段。

      林深盯着屏幕上那条开始波动的曲线,感觉自己手心的汗快要浸湿病历夹。

      “李医生?”护士小陈的声音压低,“胎儿心率基线变异减弱,需要叫赵老师吗?”

      叫上级医师。这是林深规培三个月来最熟悉的操作,像肌肉记忆一样刻在骨子里。考研失败后,她靠递补名额挤进这个全省最好的规培基地,每天都活在“德不配位”的恐惧中。

      监护仪上的数字开始跳舞:145,132,118,160。

      “再观察一分钟。”林深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比她想象的镇定。

      这一分钟里,她脑子像过电影一样闪过教科书上的所有可能:脐带受压、胎盘功能不全、胎儿窘迫……每个名词后面都跟着触目惊心的死亡率。而她只是个连复试线都没摸到的失败者,一个靠运气站在这里的平庸者。

      “李医生!急诊又来一个!”分诊台的呼喊劈开凌晨的沉寂。

      几乎是同时,胎心监护仪发出尖锐的报警——胎儿心率骤降至90次/分。

      “叫赵老师!准备手术室!”林深冲向抢救车,手指终于不抖了,取而代之的是冰凉的麻木感。

      走廊传来脚步声,但不是赵老师那种匆忙的奔跑。

      林深抬头。

      在监护仪刺眼的红光和急诊室惨白的顶灯之间,一个人走了进来。

      时间在那一秒变得粘稠。

      那是个穿白大褂的女人,个子很高,脚步不疾不徐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节奏。最让人屏息的是她的眼睛——在蓝色外科口罩和同色手术帽之间,那双眼睛像手术刀一样锋利,扫过监护仪、产妇、林深,整个过程不到两秒,却完成了初步评估。

      “我不是你的上级。”她开口,声音隔着口罩有些闷,但清晰得像手术剪划过纱布,“我接另一个急诊。但你现在需要给产妇左侧卧位,吸氧,开放静脉通路。”

      林深愣了一秒,随即反应过来,急忙照做。她笨拙地帮产妇翻身时,余光瞥见那个身影转向刚推进来的另一张平车。

      平车上坐着个年轻女孩,面色苍白,手指紧紧攥着男友的手腕。男孩看起来更糟,额头全是汗,说话语无伦次:“医生,那个……东西……掉在里面没出来……”

      “什么掉了?”跟进来的急诊科护士问。

      女孩把脸埋进掌心,声音细如蚊蚋:“避孕套……取的时候……滑脱了……”

      诊室里出现诡异的安静。只有胎心监护仪还在发出规律的报警声,但所有人都听见了那句话。

      林深正在固定氧气管,手僵在半空。□□异物她处理过,棉条、卫生栓,甚至情趣玩具的案例也在教科书上看过,但避孕套滑脱卡顿?这太具体了,具体到让人尴尬。

      “上床,膀胱截石位。”那个白大褂已经戴上手套,动作流畅得像演练过无数次。她突然看向林深,“你,继续处理你的病人,别分心。”

      林深猛地回过神。胎心还在90-100之间徘徊,赵老师还没到。

      “生理盐水500ml静滴,准备手术室。”白大褂的声音从帘子后传来,平静得像在讨论今天天气,“润滑剂,长镊,卵圆钳。”

      林深忍不住又瞥了一眼。帘子拉开一半,她看见白大褂站在检查床前,弯腰的姿势专业到近乎优雅。女孩的男友被护士拦在外面,整张脸红得像要滴血。

      “放松,膝盖往外。”白大褂的声音低了些,带上一丝罕见的温和,“有点凉。”

      然后林深看见了。

      那只戴着无菌手套的手,稳定地探入,几乎没有停顿,指关节微动,轻轻旋转,抽出——整个过程不到三十秒。镊子尖端夹着一个皱巴巴的乳胶环,在灯光下泛着湿漉漉的光。

      白大褂转身,将避孕套丢进医疗废物桶,发出轻微的“噗”声。她摘下手套,没有立刻去洗手,而是走到帘子外,看着那个手足无措的男孩。

      诊室里安静得能听见中央空调的风声。

      她开口,声音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尺寸大了。”

      男孩张了张嘴。

      “下次,”她继续说,语速平稳,“选合适的。”

      男孩的脸从通红瞬间变得惨白。

      白大褂这才转身去洗手。水流声中,她侧头对护士说:“给患者开三天抗生素,交代注意事项,建议后续考虑合适避孕方式。”然后她看向林深这边,“你的上级还没到?”

      “在、在路上了。”林深意识到自己在结巴。

      那人点点头,口罩上方的眼睛似乎弯了一下——也许是灯光错觉。她转身离开,白大褂下摆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像鸟的翅膀。

      三分钟后,赵老师冲进急诊室。五分钟后,胎儿心率逐渐稳定。凌晨两点四十九分,产妇被推进手术室。林深跟着进去当二助,站在手术台最远的位置,看赵老师熟练地划开皮肤、筋膜、腹膜。

      子宫打开,羊水涌出。赵老师托出胎儿时,林深看见了缠绕两圈的脐带——真被她猜中了。但猜中又如何?如果不是那个人提醒她先改变体位、吸氧,那关键的几分钟等待,可能就错过了黄金窗口。

      “李医生。”赵老师突然叫她。

      林深一惊:“在!”

      “刚才在急诊室,有人让你给产妇左侧卧位?”

      “……是。”

      “苏医生?”

      林深愣了:“我不知道名字……”

      “苏景明。”赵老师一边缝合子宫一边说,针线在她手里像有了生命,“她眼睛很亮,看人像在评估手术方案。她导师是我同学,对她要求严到变态。不过刚才的处理很及时,”她抬眼看了林深一眼,“你运气不错。”

      运气不错。

      林深在心里重复这四个字。又是运气,就像她规培名额是第51名(只招50个),因为前面有人放弃才递补进来;就像她总在关键时刻,遇到能拉她一把的人。

      手术结束已是凌晨四点二十。林深拖着步子去更衣室,听见淋浴间有水声。她没在意,直到拉开自己柜子时,隔壁隔间传来两个护士压低的交谈。

      “……苏医生今天又完美解决了尴尬病例,不过听说她导师对她要求严到变态,上次她论文里一个标点错了,被当着全科的面批了半小时。”

      “难怪她永远绷着。但我刚看见她在洗手池那儿,手好像在抖……”

      “你看错了吧?苏医生手最稳了。”

      水声停了。交谈声戛然而止。

      林深轻轻关上柜门。脑子里却是那双稳定取出避孕套的手,和赵老师说的“眼睛很亮”。她走出更衣室时,走廊尽头刚好有个身影拐进电梯——白大褂已经脱了,换成简单的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裤,但那个背影林深认得。

      电梯门缓缓合上。

      林深站在空荡的走廊里,听见自己心里某个沉寂已久的地方,轻轻“咔”了一声。

      像锁被拨动。

      虽然还不知道钥匙在哪儿。

      ---

      **次日晨会,七点五十分。**

      林深顶着黑眼圈走进会议室时,里面已经坐了大半的人。她找了个角落位置坐下,拿出笔记本,封面上还贴着考研时用的激励贴纸——“搏一次,改变一生”,现在看起来像个拙劣的笑话。

      “今天晨会两个事。”科室主任是个五十多岁的女教授,声音洪亮,“第一,生殖妇科轮转名单。”

      林深低头翻病历,没太在意。

      “林深。”

      她抬头。

      “苏景明。”

      林深手里的笔掉了。

      她弯腰去捡,再抬头时,看见会议室另一头,有人正低头在笔记本上快速画着什么。白衬衫的袖口挽到小臂,手指修长,握笔的姿势像个艺术家。

      是昨天那个人。

      苏景明。

      她画得很专注,笔尖在纸上发出沙沙声。晨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她侧脸镀上一层浅金色。林深注意到她的睫毛很长,垂下时在眼下投出细小的阴影。

      “第二件事,”主任的声音把她拉回来,“最近院里有些……八卦。”

      会议室里响起轻微的笑声。在医院,八卦是仅次于咖啡的提神剂。

      “我不管你们私下传什么,”主任敲敲桌子,“但五个退休护士合伙叫鸭子,最后闹得鸭子急诊入院这种事——别让我知道是谁传出去的。丢人。”

      哄堂大笑。

      林深也笑了,但笑着笑着,她发现苏景明没有笑。她还在画,只是笔尖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仿佛周围的喧嚣与她无关。

      “好了,散会。”主任挥手,“轮转生殖妇科的,去找各自带教老师。林深,你跟着陈教授。苏景明,你跟刘主任。”

      人群开始移动。

      林深收拾东西时,看见苏景明合上笔记本,起身。她的白衬衫一丝不苟,连最上面的扣子都扣着。经过林深身边时,苏景明脚步顿了顿。

      非常短暂的停顿,短到林深以为是自己错觉。

      然后苏景明走了过去,留下很淡的消毒水味,和一丝……柑橘类的清香?

      林深站在原地,脑子里突然蹦出赵老师的话:“她眼睛很亮,看人像在评估手术方案。”

      那刚才那一瞥,算评估吗?

      她不知道。

      但当她走出会议室时,护士站的几个护士正在低声议论,声音刚好飘进她耳朵:

      “听说了吗?隔壁医院全体研究生罢工要求涨薪。”

      “真的假的?”

      “真的,带头那个已经被开除了。要我说就是傻,规培期间闹事,以后哪家医院敢要?”

      林深脚步没停,但心里某处沉了沉。她想起自己那微薄的规培补贴,想起银行卡里永远不超过四位数的余额。

      经过医生办公室时,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带教老师们的交谈:

      “急诊科老张和心内科王主任那事,真的假的?”

      “丁克夫妻二十年,结果老张在外头包小三,王主任喝农药自杀,还是老张亲自洗的胃——这剧情电视剧都不敢这么写。”

      “最绝的是什么?老张下个月升医务部主任。”

      “凭什么?”

      “凭人家手术做得好,凭人家会做人呗。”

      笑声,带着讽刺和无奈。

      林深加快脚步。这就是医院,光鲜的白大褂下面,爬满了不为外人道的虱子。而她,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只。

      她走到生殖妇科病区时,看见苏景明已经站在护士站前,正在和一个住院医师交谈。她说话时习惯性微微侧头,手指在病历夹上轻轻敲击,像在打某种节奏。

      “李医生?”有人叫她。

      林深转头,是她的带教陈教授,一个和蔼的中年女医生。

      “陈老师。”

      “来,我先带你熟悉病区。”陈教授笑着,“咱们科和其他科不太一样,这里的故事……特别多。”

      她们经过处置室时,里面传来患者的哭泣声。门开着一条缝,林深瞥见一个年轻女孩蜷缩在检查床上,肩膀剧烈抖动。床边站着个男医生,正在写记录,表情冷漠。

      “32床,”陈教授压低声音,“男朋友把鸡蛋塞到下面,取出来的时候碎了。感染很严重。”

      林深胃里一阵翻涌。

      “为什么……”她艰难地问。

      “为什么?”陈教授笑了笑,那笑容里有很多层意思,“年轻,无知,好奇,或者就是单纯的坏。你在这科待久了就会知道,□□像个什么都能装的容器——鸡蛋、灯泡、啤酒瓶……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她们塞不进去的。”

      她们继续往前走。经过医生办公室时,门突然打开,一个住院医师冲出来,脸色难看。

      “又怎么了?”陈教授问。

      “25床,一对女同性恋,性生活过于激烈,直接黄体破裂,内出血。”住院医师匆匆说,“得马上手术。”

      他跑向电梯。

      林深站在原地,突然觉得这个世界荒诞得可笑。鸡蛋,避孕套,黄体破裂——这些词在医学院的教科书上那么冰冷,在这里却连着活生生的人,和她们混乱、疼痛、难以启齿的人生。

      “李医生,”陈教授拍拍她肩膀,“别发呆,今天你要接诊新病人。第一个病例比较简单,是个疑似多囊卵巢综合征的……”

      “陈老师。”一个声音插进来。

      林深转头。

      苏景明不知何时站在她们身后,手里拿着一份病历。她看向林深,目光平静:“赵老师说,昨天那个脐带绕颈的产妇,术后恢复不错。你最初的判断和及时处理,很重要。”

      林深愣住了。

      苏景明说完,微微点头,转身离开。白衬衫的背影在走廊尽头拐弯,消失。

      陈教授笑了:“苏医生很少夸人。”

      “……这不是夸。”林深低声说。

      “在她那里,陈述事实就是最高的认可。”陈教授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走吧,病人该等急了。”

      整个上午,林深在忙碌中度过。问病史,写病历,开检查单,向陈教授汇报。中午十二点半,她终于有机会喘口气,去食堂吃饭。

      食堂里人声鼎沸。她打好饭,找了个角落位置坐下。刚吃两口,对面就坐了人。

      是几个规培生,正在热烈讨论什么。

      “……所以T就是男性角色,P就是女性角色,懂了吗?”一个男规培生说得眉飞色舞,“女同性恋里都这么分。”

      林深筷子顿了顿。

      “那还有H吗?”另一个女生问。

      “H是什么?”

      “就是0.5啊,可攻可受。”

      “那是男同的分类吧?”

      “都差不多啦。”

      林深低头吃饭,耳朵却竖着。她想起自己大学时最好的朋友就是 lesbian,曾经很认真地跟她解释过,这种T/P的划分早就过时了,而且充满了刻板印象。

      “林深,你觉得呢?”突然有人cue她。

      她抬头,看见几张好奇的脸。

      “我……”她张了张嘴,突然想起朋友的话,于是说,“我觉得这种分类太简单了。人不是非此即彼的。”

      “那你是什么?”男规培生半开玩笑地问,“如果你是女同的话。”

      食堂这一角突然安静下来。

      林深感觉脸在发烫。她不是,至少她从来没想过自己是。但这个问题本身,在这种场合,带着某种审视和调侃的意味,让她不舒服。

      “她怕不是把TFBOYS搞混了吧。”她脑子里突然蹦出这句话,差点笑出来。但她忍住了,只是平静地说:“我是异性恋。而且,这种分类对性少数群体不够尊重。”

      男规培生讪讪地笑了:“开个玩笑嘛。”

      话题转向了别的。林深快速吃完剩下的饭,起身离开。走出食堂时,她感觉后背还有目光盯着。

      下午的工作更忙碌。三点多,急诊转来一个病人。

      是个年轻女孩,脸色苍白,眼神涣散。陪她来的是个女性朋友,一直紧紧握着她的手。

      “怎么了?”林深问。

      女孩抬起头,眼睛里全是血丝。她张开嘴,声音嘶哑:“医生……你能不能帮我检查一下……我可能……被□□了。”

      诊室里安静下来。

      “你说什么?”林深轻声问。

      “昨晚……我喝醉了……有个男生想和我发生关系……我反抗了……然后就不记得了……早上醒来,他不见了……我下面很疼……”女孩语无伦次,眼泪滚下来,“我想知道……我有没有被……”

      林深感觉心脏被攥紧了。她深呼吸,用最平静的声音说:“好,我明白。我们先做检查,好吗?一步一步来。”

      她扶着女孩上检查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做妇科检查时,她尽量让动作轻柔,一边做一边解释:“我现在要……可能会有点不舒服……你随时可以喊停……”

      女孩咬着手背,不让自己哭出声。

      检查结果:□□新鲜撕裂,□□壁多处擦伤,符合暴力性侵的体征。

      林深写病历的手在抖。她按照规程开具法医鉴定委托书,联系医院保卫科,报警。整个过程,她保持着专业冷静,但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崩塌。

      原来世界上有这么多种疼痛。

      避孕套滑脱的尴尬,塞鸡蛋的荒谬,黄体破裂的激烈,还有此刻——这种被剥夺一切尊严的、冰冷的暴力。

      下班时,天已经黑了。林深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医院大楼,夜风很凉。她站在公交站等车,脑子里全是那个女孩空洞的眼神。

      手机震动,是妈妈发来的微信:“心心,规培累不累?今天吃饭了吗?”

      她盯着屏幕,突然鼻子一酸。

      公交车来了,她挤上去,找了个靠窗位置。车子启动,窗外的霓虹灯流成斑斓的河。她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黑眼圈深重,脸色憔悴。

      然后她看见,在倒影的角落里,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白衬衫,黑长裤,单手拉着吊环,另一只手插在兜里。

      苏景明。

      她就站在车厢中部,微微侧头看着窗外,侧脸线条在流动的光影里明明灭灭。她的站姿很放松,和医院里那个绷紧的状态完全不同。

      林深屏住呼吸,不敢动。

      车子颠簸了一下,苏景明身体晃了晃,她抬手扶住栏杆。袖口滑落,林深看见她手腕上有一道新鲜的擦伤,不严重,但明显。

      是今天弄的吗?怎么弄的?

      她不知道。

      车子到站,苏景明下车。林深看着她走进夜色,背影挺拔而孤独。

      公交车再次启动。

      林深靠回椅背,闭上眼睛。脑子里,那双取出避孕套的手,那个说“尺寸大了”的声音,那个在笔记本上画图的侧影,还有手腕上那道伤,全部搅在一起。

      钥匙。

      她突然想。

      如果她心里那把锁真的被拨动了,那么钥匙,会不会就是——

      手机又震了,这次是规培生群里的消息:“特大八卦!急诊科老张升医务部主任的文件被打回来了!据说纪委介入调查了!”

      下面跟了一排“真的假的?”“我早就说会有报应。”“王主任还在ICU呢,真可怜。”

      林深扫了一眼,没回复。

      她退出微信,打开备忘录,写下今天的日期,然后只写了一句话:

      “今天遇见了苏景明。她手腕上有道伤。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想知道。”

      写完,她锁屏。

      车窗外的城市灯火通明,每一盏灯后面,都有一个故事。而她的故事,今天才刚刚翻过第一页。

      一个关于尺寸、伤口、疼痛,以及某道锋利光芒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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