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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47 的黄体与擦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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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点四十七分,生殖妇科值班室。
林深盯着天花板上那块不规则的水渍,脑子里循环播放着今天所有病例:鸡蛋女孩的感染、疑似□□受害者的空洞眼神、还有那个哭着问“为什么我怀不上”的多囊卵巢患者。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了一下,是规培生群的消息:
“惊天逆转!急诊科老张的事有后续了!”
她点开,手指在冷光下显得苍白。
“纪委调查发现,老张那个‘小三’根本不存在,是他资助的贫困医学生!王主任喝农药是因为抑郁症复发,老张当时在隔壁市开会,连夜赶回来亲手洗的胃。”
“那为什么传言……”
“据说是心内科有人想抢主任位子,故意散布的。现在造谣的那个副主任已经停职了。”
“所以老张还是能升医务部主任?”
“不仅升,院里还要给他颁个‘仁心仁术’奖。”
林深放下手机,黑暗重新涌上来。这就是医院,真相和谣言像双螺旋一样缠绕,你永远分不清哪段是DNA,哪段是RNA。
值班电话突然炸响。
她几乎是弹起来的,话筒差点脱手:“生殖妇科值班室。”
“李医生吗?急诊转来一个病人,剧烈腹痛,血压90/60,心率120,怀疑黄体破裂,马上到病区!”急诊护士的声音像绷紧的弦。
“收到。”
林深扔下电话,边跑边套白大褂。走廊的灯惨白,把她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护士站已经亮起应急灯,两个夜班护士正在准备抢救车。
“病人什么情况?”她问,声音比自己想象的镇定。
“23岁女性,同性伴侣陪同,”护士小赵快速汇报,“性生活后突发下腹痛,B超提示盆腔积液,后穹窿穿刺抽出不凝血。”
黄体破裂,内出血。林深脑子里迅速过流程:补液、抗休克、准备手术。但问题来了——她是规培生,值班二线是陈教授,从家里赶来至少要二十分钟。
“给陈教授打电话了吗?”
“打了,她说路上堵车。”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
平车上躺着一个年轻女孩,蜷缩着身体,脸色白得像纸。旁边站着一个短发女人,紧紧握着她的手,指甲掐进自己掌心。
“医生,救救她……”短发女人声音发抖。
林深蹲下身,掀开被子。患者下腹部膨隆,压痛反跳痛明显。“开放两条静脉通路,林格氏液快速滴注,抽血交叉配血,准备手术室。”她语速很快,但每个字都清晰。
护士们动起来。
就在这时,另一个声音响起:“出血量估计多少?”
林深抬头。
苏景明站在走廊拐角处,白大褂松松披着,里面是浅灰色家居服。她没戴眼镜,头发有些乱,但眼睛在应急灯下亮得惊人。
“B超显示积液深度5厘米,后穹窿穿刺抽出5毫升不凝血。”林深回答,不自觉用上了汇报病例的标准格式。
苏景明走过来,没看林深,直接蹲到患者身边。她掀开患者眼皮看瞳孔,手指轻压腹部,然后突然侧头对短发女人说:“她有没有凝血功能障碍病史?或者最近在吃抗凝药?”
短发女人愣住:“没、没有……”
“她月经什么时候来的?”苏景明继续问,声音平稳得像在查房。
“十天前……”
苏景明直起身,看向林深:“黄体期,破裂后出血通常不会这么迅猛。我怀疑合并其他问题。”她顿了顿,“你准备怎么处理?”
这个问题像一道考试题,猝不及防。
林深脑子飞速运转:“继续扩容抗休克,紧急手术探查。但……”她突然想起教科书上一个冷门知识点,“如果是卵巢子宫内膜异位囊肿破裂合并黄体破裂,出血会更快。”
苏景明眼睛里闪过一丝什么,很快,但林深捕捉到了。
“准备急诊腹腔镜。”苏景明说完,转向护士,“通知手术室,我需要一助。”
“陈教授还没到……”小赵犹豫。
“我来主刀。”苏景明说,声音里没有任何波澜,“李医生做一助。有问题我负责。”
林深心脏狂跳。规培生做急诊手术一助?这不合规。但患者血压还在掉,监测仪上的数字每一声报警都像催命符。
“好。”她听见自己说。
手术室在四楼。电梯上升的三十秒里,谁也没说话。林深盯着楼层数字跳动,余光看见苏景明在整理手套——她的动作很仔细,每个指套都拉到位,腕部收紧。然后林深看见了。
那道擦伤。
在右手腕内侧,约三厘米长,表皮脱落,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血痂。在无影灯下会更明显。
“你的手……”林深脱口而出。
苏景明动作没停:“昨天救一个坠楼的流浪猫,被消防梯刮的。”
这个答案太正常,正常到让人意外。林深以为会是某种医疗相关的原因,比如被患者抓伤,或者手术器械划伤。
“猫呢?”她问。
“活了。”苏景明说,电梯门打开,“现在,专心救这个。”
手术室的门在身后合拢。
无影灯亮起的瞬间,世界被简化成术野。麻醉师报着生命体征,器械护士递来第一把刀。林深站在一助位置,看着苏景明的手。
那双昨天取出避孕套的手,此刻握着手术刀。
切口,电凝,分离。动作精确得像机器,但比机器多了一点什么——是节奏。苏景明手术的节奏很特别,不快,但每个动作都刚好在点上,不浪费任何时间,也不匆忙。
腹腔镜镜头进入盆腔。
“看到了。”苏景明的声音从口罩后传来。
显示屏上,左侧卵巢像一颗破裂的葡萄,表面有一个破口,正在渗血。但旁边还有一个囊肿,深褐色,也破了。
“卵巢巧克力囊肿破裂合并黄体破裂。”苏景明说,“清理积血,囊肿剥除,保留卵巢功能。”
林深递上吸引器。她的任务是暴露术野,但苏景明似乎不需要太多帮助——她一只手操作器械,另一只手用分离钳轻轻推开肠管,动作轻柔得不像在急诊手术。
“你做过很多腹腔镜?”林深忍不住问。
“嗯。”苏景明应了一声,没多说。
吸引器的声音在寂静的手术室里显得格外响亮。积血被吸出,术野逐渐清晰。苏景明开始剥离囊肿,她的动作精细到极致,几乎没损伤正常卵巢组织。
“子宫内膜异位症,”她突然说,“患者很可能有痛经史。”
林深想起刚才的短发女人,想起她们紧握的手。同性伴侣,黄体破裂,内异症——这些词连在一起,构成一个疼痛的故事。
“李医生。”苏景明叫她。
“在。”
“你刚才的判断是对的。合并囊肿破裂。”苏景明侧头看了她一眼,虽然隔着口罩和手术帽,但林深觉得那眼神里有认可,“临床上遇到黄体破裂出血迅猛的,要想到这个可能。”
林深感觉胸腔里有什么东西涨了一下。很轻,但存在。
手术进行到缝合阶段时,陈教授赶到了。她站在台下看了一会儿,没上台,只是对苏景明点点头:“做得漂亮。”
苏景明没回应,专注地打结。
凌晨五点二十三分,手术结束。患者生命体征平稳,送复苏室。林深脱下手术衣,后背全湿了。
洗手池旁,她和苏景明并肩站着。水流哗哗,冲走血迹和疲惫。
“谢谢你。”林深说。
苏景明挤消毒液,搓手,动作标准得像教学视频:“谢什么?”
“让我做一助。还有……信任我的判断。”
苏景明冲洗着手上的泡沫,没看林深:“你值得。”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石头砸进林深心里。她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
“不过,”苏景明关掉水龙头,抽纸擦手,“你打结的手法有问题。太紧了,影响组织愈合。”
林深愣住。
“明天下午三点,手术技能培训室,我教你。”苏景明把纸巾扔进垃圾桶,转身离开,“不来也行。”
她走了,白大褂下摆消失在走廊转角。
林深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湿漉漉的纸巾。明天下午三点,手术技能培训室。这句话在她脑子里循环播放。
走出手术室时,天已经蒙蒙亮。走廊窗户外,城市开始苏醒。她经过护士站,听见夜班护士在低声聊天:
“听说没?那五个退休护士叫鸭子的事有后续了。”
“怎么了?”
“鸭子不是急诊入院吗?结果查出来有艾滋病,五个老太太全去查了HIV,有一个阳性。”
“我的天……”
“更绝的是,阳性那个老太太的丈夫,是咱们院前任副院长,去年刚去世。现在儿女们在争遗产,说老太太生活不检点传染了老爷子,要剥夺她继承权。”
“电视剧都不敢这么写……”
林深加快脚步。医院的早晨,八卦和晨光一样准时。
她回到值班室,瘫倒在床上。手机里又弹出消息,这次是规培生大群:
“紧急通知:所有规培生今天上午八点参加医德医风培训,不得缺席。主题:网络谣言的危害。”
配图是急诊科老张在颁奖典礼上的照片,笑容满面。
林深闭上眼睛。脑子里是手术室的无影灯,苏景明手腕上的擦伤,巧克力囊肿的深褐色,还有那句“你值得”。
闹钟定在七点半,但她睡不着。
六点十分,她爬起来,打开电脑,调出今天的手术视频——医院所有手术都有录像存档。她找到刚才那台,戴上耳机,开始回看。
苏景明的每一个动作都值得学习。她暂停,回放,再暂停。看到囊肿剥离那段时,她发现苏景明用了一个很巧妙的技巧:用吸引器边吸边推,创造剥离间隙。
教科书上没写这个。
七点整,她关掉视频,去洗漱。镜子里的人黑眼圈深重,但眼睛很亮。她掬起冷水拍脸,突然想起苏景明说“猫活了”时的语气。
平淡,但有点温柔。
七点半,她去食堂。早餐时间,食堂里挤满了刚下夜班和要上班的人。她打好粥和鸡蛋,找位置时,看见了苏景明。
一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只有一杯咖啡和半片吐司。她在看手机,眉头微皱。
林深犹豫了三秒,走过去。
“苏医生,早。”
苏景明抬头,看见是她,眉头松开了些:“早。”
“那个……下午三点,培训室,我会准时到。”林深说,声音有点紧。
苏景明点点头,没说话,继续看手机。
林深在她对面坐下,安静地吃早餐。食堂嘈杂,但她们这一桌很安静。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落在苏景明的咖啡杯上,镀上一层金边。
吃到一半,苏景明突然开口:“你昨晚睡得怎么样?”
林深差点噎住:“……没怎么睡。”
“正常。”苏景明说,“我第一次独立值夜班,接了三个急诊,一夜没合眼。第二天早上在食堂,把豆浆打翻在主任白大褂上。”
林深瞪大眼睛。
“骗你的。”苏景明嘴角很轻微地弯了一下,“我从来没打翻过东西。”
林深愣住,然后笑了。这是她今天第一个真正的笑。
苏景明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手腕上的擦伤在晨光下很明显,结痂的边缘微微翘起。
“那个猫,”林深忍不住问,“是在医院附近救的?”
“住院部后面的老小区。它卡在四楼防盗网上。”苏景明放下杯子,“消防队来了,但云梯够不到。我从隔壁窗户爬出去,用铁丝做了个套索。”
林深想象那个画面:苏景明,白大褂都没脱,爬出四楼窗户,去救一只猫。
“为什么?”她问。
苏景明看着她,眼睛在晨光里是浅褐色:“因为它想活。”
很简单的原因。因为它想活。
八点差五分,她们一起走出食堂。在电梯口分开时,苏景明说:“下午见。”
“下午见。”
医德医风培训在大会议室,两百多个规培生挤在一起。主讲人是纪委副书记,PPT上列着最近几年医院内部的谣言案例,包括急诊科老张那件事。
“网络不是法外之地!”副书记声音洪亮,“你们是医务工作者,一言一行都代表医院形象!”
林深坐在后排,脑子里却在想别的事。她拿出笔记本,随手画了一个卵巢的解剖图,然后在黄体位置标了个星号。旁边写:巧克力囊肿,深褐色,像凝固的血。
培训结束是十一点。她回到科室,陈教授正在查房。
“昨晚表现不错。”陈教授拍拍她肩膀,“苏医生都跟我说了。”
林深耳朵发热:“我还有很多要学。”
“下午跟她学吧。”陈教授笑,“她是我见过最严格,但也最好的老师。”
中午,林深没去食堂,在值班室啃面包。手机里,规培生小群在疯狂刷消息:
“最新八卦!那个鸡蛋女孩的男朋友,今天来医院闹了!”
“闹什么?”
“说我们把他女朋友弄得不孕了,要赔钱。”
“感染那么严重,能保住子宫就不错了,还不孕?”
“关键是,那鸡蛋是他塞的!”
“但他不承认啊,说女朋友自己塞的。女孩现在一言不发,家里人也来了,嫌丢人,让她别声张。”
林深放下手机,面包咽不下去了。
下午两点五十,她提前到了手术技能培训室。里面没人,只有一排排的模拟操作台。她找了个位置坐下,拿出自己的笔记本复习打结手法。
三点整,门开了。
苏景明走进来,白大褂里面是手术服。她手里拿着两个训练包,扔给林深一个。
“练。”她说。
没有寒暄,没有解释,直接开始。林深打开训练包,里面是硅胶组织模型、缝合针线、持针器。
苏景明站在她旁边,看着她打第一个结。
“停。”苏景明说,声音很近。
林深手一抖。
“太紧了。”苏景明伸手,指尖轻触她手指,“力度要均匀,像这样。”
她握住林深的手,带着她做了一次打结。苏景明的手很凉,但很稳。林深能感觉到她指腹的薄茧,那是常年拿手术器械磨出来的。
“你自己试。”苏景明松开手。
林深深吸一口气,重新开始。这一次,她刻意控制力度,结打得松了一些。
“好一点。”苏景明说,“但手腕角度不对。你是用手腕发力,应该用前臂。”
她再次握住林深的手腕,调整角度。那个动作很专业,但林深的心跳突然快了几拍。苏景明的手指扣在她腕骨上,刚好避开那道擦伤的位置。
“明白了吗?”苏景明问。
“明、明白了。”
“继续。练一百个。”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林深在重复打结、拆线、再打结。苏景明偶尔出声指导,大部分时间沉默地看着。训练室的挂钟嘀嗒作响,窗外的光线慢慢变斜。
练到第七十三个时,林深的手开始抖。
“休息五分钟。”苏景明说。
林深放下器械,活动手指。苏景明走到窗边,背对着她。阳光把她白大褂的边缘照得透明。
“苏医生,”林深突然问,“你为什么当医生?”
苏景明没回头:“你呢?”
“我……”林深想了想,“高考分数够,家里觉得稳定。很平庸的理由。”
“不平庸。”苏景明转过身,靠着窗台,“大部分医生都是这么开始的。崇高的理想是后来长出来的。”
“那你后来长出来了吗?”林深问完就后悔了,这问题太私人。
但苏景明回答了:“长出来了。但和我想的不一样。”
“什么意思?”
苏景明看着窗外,侧脸在光里有些模糊:“我以为医学是解决问题的。后来发现,很多时候,医学只是陪伴问题。”
就像那只猫。救它,不是因为能解决它流浪的命运,只是因为那一刻,它想活,而她在。
林深沉默。她想起那个疑似被□□的女孩,想起鸡蛋女孩,想起黄体破裂的那个患者。医学能解决什么?能取出异物,能缝合破裂,能做HIV检测。但不能消除羞耻,不能挽回尊严,不能保证爱。
“继续练吧。”苏景明走回来,“还有二十七个。”
林深重新拿起持针器。这一次,她的动作慢了一些,但更稳。打结,收紧,剪线。每一个结都像在回答某个问题。
练完一百个时,下午四点半。
“有进步。”苏景明检查了她最后几个结,“下周同一时间,继续。”
“好。”林深说,然后鼓起勇气,“苏医生,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
“你手腕上的伤……真的是救猫弄的吗?”
苏景明抬起手腕,看了看那道擦伤,然后看向林深。她的眼睛很深,像能把人吸进去。
“是。”她说,“但也不全是。”
“什么意思?”
“猫救下来了,”苏景明说,“但我挂在防盗网上十分钟,等消防队搬梯子。那十分钟里,我在想,如果我掉下去,会不会有人记住我是因为救猫而死的。”
林深屏住呼吸。
“然后我想,不会。”苏景明笑了笑,那笑容很淡,有点自嘲,“他们会说,那个医生疯了,为了一只猫。”
她收起训练包,走向门口。在拉开门之前,她回头:“李医生,医学教会我们衡量风险收益。但有些事,不需要衡量。你明白吗?”
门关上了。
林深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一根缝合线。夕阳从窗户斜射进来,把整个训练室染成琥珀色。
她明白吗?
也许不完全明白。但她记住了那句话:有些事,不需要衡量。
比如在凌晨三点四十七分,为一个黄体破裂的患者打开腹腔。
比如在四楼窗外,为一只猫挂十分钟。
比如现在,她心里那股想要更靠近那个人的冲动。
手机震动,是小群消息:“晚上聚餐?庆祝林深第一次急诊手术一助!”
她回复:“好。”
但心里想的却是,下周同一时间,手术技能培训室。
还有苏景明手腕上那道擦伤。
以及那句没说完的“但也不全是”。
(第二章完)
下章预告:科室举办“医患沟通大赛”,林深被迫参加。她抽到的模拟患者角色,恰好是“被男友塞鸡蛋的女孩”。而评委席上,苏景明坐在正中间。当林深在台上磕磕巴巴解释病情时,苏景明在评分表上写了一句与比赛无关的话:“你打结的力度,今天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