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与薄荷糖》金叶承莲

3、15:30 的医患沟通与书签尺寸

　　下午三点半，生殖妇科示教室。

　　空气里飘着咖啡、消毒水和焦虑混合的味道。二十几个规培生挤在一起，听陈教授宣布那个让人头皮发麻的消息：

　　“下周五，科室举办第一届医患沟通大赛。”

　　台下响起一片压抑的哀嚎。

　　“别叫，”陈教授敲敲白板，“这是计入年度考核的。每人抽签扮演医生或患者，模拟真实病例，评委打分。”

　　林深坐在最后一排，尽量降低存在感。沟通？她连跟食堂阿姨说“多打点菜”都要心理建设三秒。

　　“林深。”

　　她抬头。

　　“你抽到医生角色。”陈教授递来一个信封，“患者病例在里面，保密，现在不能看。评委包括我、刘主任，还有——”她顿了顿，看向门口，“苏医生。”

　　苏景明不知何时靠在门框上，白大褂敞着，里面是深蓝色衬衫。她手里拿着评分表，目光扫过教室，在林深脸上停顿了半秒。

　　“苏医生刚从北京参加全国医患沟通研讨会回来，”陈教授说，“她这次是主评委。”

　　林深感觉手里的信封突然变烫了。

　　散会后，几个规培生围在一起抱怨。

　　“太坑了吧？我刚被患者投诉态度不好，现在让我比赛沟通？”

　　“听说患者角色都是真实病例改编的，有些特别难搞。”

　　“评委还有苏医生……她那个标准，能有人及格吗？”

　　林深默默走开，在楼梯间拆开信封。病例摘要只有一页纸，但她看完后，整个人僵住了。

　　**模拟患者：22岁女性，因“□□异物”就诊。男友将生鸡蛋塞入其□□取乐，鸡蛋破碎，引发严重感染。患者羞耻感强烈，拒不配合治疗，家属指责其“不自爱”。**

　　鸡蛋女孩。

　　那个她前天刚接诊的、蜷缩在检查床上哭泣的女孩。

　　信封里还有一张角色卡，写着患者心理状态：**羞耻、恐惧、自我厌恶、对医疗系统不信任。**

　　林深靠在墙上，深吸一口气。这太残忍了。让她扮演医生，去面对一个她现实中没能好好帮助的患者。

　　“抽到什么了？”

　　声音从头顶传来。

　　林深抬头，苏景明站在上一级台阶，正低头看她手里的病例。距离很近，近到林深能看见她衬衫领口下若隐若现的锁骨。

　　“……鸡蛋那个。”林深把纸递过去。

　　苏景明接过，快速扫了一眼。她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睫毛轻轻颤了一下。“这个病例很典型，”她说，“患者不只是生理痛苦，还有心理创伤。”

　　“我知道。”林深声音低下去，“我见过她。”

　　苏景明把病例还给她：“那你更应该做好。”

　　“可我……”林深咬了下嘴唇，“我那天没做好。她一直在哭，我只能说‘别哭了’，很苍白。”

　　苏景明沉默了几秒。楼梯间的声控灯暗下去，又在她的声音里亮起来：“你当时做了检查，开了抗生素，联系了感染科会诊。这是医疗该做的。”

　　“但不够。”

　　“是不够，”苏景明走下台阶，和她并肩站着，“所以这次比赛，是第二次机会。”

　　她说得平静，但林深心里某处被击中了。第二次机会。医学里很少有第二次机会，但这次模拟，她可以重新来一次。

　　“苏医生，”她突然问，“如果是你，会怎么沟通？”

　　苏景明侧头看她，楼道窗户透进来的光在她眼睛里折射成细碎的光点。“我不会告诉你。”

　　林深愣住。

　　“因为你不是我。”苏景明说，语气里有种罕见的温和，“你有你的方式。找到它。”

　　她说完，转身下楼。白大褂下摆划过一个弧度，消失在转角。

　　林深站在原地，手里捏着病例纸。纸张边缘被她攥出了褶皱。

　　找到自己的方式。

　　怎么找？

　　接下来的三天，林深像着了魔。她查文献，看医患沟通的视频，甚至跑去医院的“心理支持小组”旁听——那是为医护人员设立的压力疏导团体，每周一次。

　　她坐在角落，听一个急诊科护士哭着说她没能救回的那个孩子，听一个肿瘤科医生说他每晚梦见患者的质问。原来不只是患者需要沟通，医生也需要。

　　第三天晚上，她在图书馆遇到了苏景明。

　　晚上九点，图书馆医学区只剩下零星几个人。苏景明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着几本厚厚的英文专著，旁边放着一杯早已冷掉的咖啡。

　　林深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苏医生。”

　　苏景明抬头，眼神有些疲惫，但看到她时，聚焦了一下。“嗯。”

　　“我在准备比赛，”林深在她对面坐下，拿出自己的笔记本，“有些问题想请教。”

　　苏景明合上书：“问。”

　　“比如……当患者因为羞耻拒绝检查时，怎么说服？”

　　“不说服。”苏景明说。

　　林深愣住。

　　“说理解。”苏景明拿起笔，在林深的笔记本上画了一个简单的示意图——一个圆圈，代表患者的感受；另一个圆圈，代表医生的理解；中间有重叠的部分。“沟通不是把对方拉进你的世界，是找到重叠区，从那里开始。”

　　林深盯着那两个圆圈，突然明白了什么。

　　“还有，”她继续问，“当家属指责患者时，医生该站哪边？”

　　“站患者这边。”苏景明答得很快，“永远站患者这边。但也要让家属明白，指责解决不了问题。”

　　“怎么让家属明白？”

　　“讲事实。”苏景明在笔记本上写下几个词：感染风险、治疗必要性、心理支持。“不讲道德，不讲对错，讲医学事实。事实最有力量。”

　　林深记下来，笔尖在纸上沙沙响。

　　窗外夜色渐深，图书馆的灯一盏盏自动熄灭，只剩下他们这一区。安静里，林深能听见苏景明翻书的声音，和自己心跳的声音。

　　“苏医生，”她突然说，“谢谢你。”

　　“谢什么？”

　　“所有。”林深抬起头，很认真地说，“手术指导，沟通建议，还有……那天说‘你值得’。”

　　苏景明看着她，看了很久。久到林深以为时间停止了。

　　然后苏景明站起来，走到书架区。几分钟后，她拿回一本书，放在林深面前。

　　《叙事医学：倾听与疗愈》。

　　“这本书，”苏景明说，“可能会帮到你。”

　　林深翻开扉页，里面夹着一张手工书签——是银杏叶做的，压得平整，叶脉清晰。书签一角用钢笔写着很小的字：**赠：李医生。林。**

　　她的名字。不是“苏医生”，是“林”。

　　“这……”林深抬头。

　　“上次救猫那家小区的银杏树，”苏景明重新坐下，语气随意，“叶子落了一地，捡了几片。”

　　林深抚摸着书签。银杏叶薄而脆，但保存得很好。她翻到背面，发现还有一行更小的字，几乎看不见：

　　**“你打结的力度，今天刚好。”**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比赛加油。”苏景明说完，开始收拾东西，“我还有个会诊。”

　　她走了，留下那本书和书签。林深坐在原地，手指一遍遍描摹那行小字。今天刚好。什么刚好？打结的力度？还是别的什么？

　　手机震动，是小群的消息。

　　“特大八卦！那个鸡蛋女孩的案子反转了！”

　　林深点开。

　　“警方调了监控，发现是男方强行塞的，女方全程反抗。现在男的涉嫌强制猥亵被刑拘了！”

　　“女孩呢？”

　　“女孩终于开口了，说那天是男方威胁她如果敢说出去就散布她的裸照。现在妇联介入了。”

　　“太好了……”

　　林深放下手机，看着窗外漆黑的夜。太好了吗？也许。但那个女孩心里的伤口，可能需要更久才能愈合。

　　周五下午，比赛如期举行。

　　示教室被改造成小型模拟诊室，摄像机架在角落，评委席坐着陈教授、刘主任，还有苏景明。她今天穿了正式的西装外套，头发一丝不苟，手里拿着评分表，表情严肃。

　　林深是第三个上场。

　　前两个规培生的表现都不算好。一个扮演宫外孕患者，因为太紧张，全程背教科书；另一个扮演医生，面对“难缠家属”的质问，差点吵起来。

　　“下一位，林深医生。”陈教授宣布。

　　林深深吸一口气，走上模拟诊室。她的“患者”由另一个规培生扮演——一个叫小敏的女生，此刻正低着头，绞着手指，完全进入了角色。

　　比赛开始。

　　“您好，请坐。”林深说，声音比想象中平稳。

　　小敏没坐，也不抬头。

　　林深想起苏景明的话：不说服，说理解。她放下病历本，绕过桌子，但没有靠太近。“我知道您现在可能不想说话，”她说，“没关系，我们可以先不聊病情。”

　　小敏肩膀颤了一下。

　　“今天外面天气很好，”林深走到窗边，背对着患者，“阳光很暖。您来医院的路上，有没有看到什么？比如……花？”

　　这是一个冒险的开场。评委席上，刘主任皱了皱眉。但苏景明低头在评分表上写了什么，表情没变。

　　小敏沉默了很久，久到林深以为失败了。然后，她小声说：“……有。玉兰花，开了。”

　　“白色的吗？”林深转回身，依然保持距离。

　　“嗯。”

　　“我也喜欢玉兰，”林深说，“它们开得早，冬天还没完全走，它们就开了。像在说，再冷的天也会过去。”

　　小敏抬起头，眼睛红了。

　　林深这才走回座位，但没有坐下，而是半蹲在患者椅子旁，保持视线平齐。“现在，如果您愿意，我们可以聊聊您为什么来这里。任何时候不想聊了，就告诉我，好吗？”

　　接下来的十分钟，林深没有问一句“鸡蛋怎么进去的”，而是问“你哪里不舒服”“这种不舒服什么时候开始的”“你希望我怎么帮你”。她用了很多“我听到你说……”“我理解这很难……”的句式。

　　当小敏（患者）终于哭着说“我觉得自己很脏”时，林深没有说“你不脏”，而是说：“我在这里陪着你。治疗感染需要时间，但我会和你一起。”

　　最后，患者同意检查。林深详细解释了每一步要做什么，为什么必要，并承诺会有一位女性护士全程陪同。

　　时间到。

　　林深走出模拟诊室时，后背全是汗。她不敢看评委席，尤其是苏景明。

　　全部比赛结束后，评委闭门评议。规培生们在外面走廊等着，气氛紧张。

　　“林深，你那个开场太玄乎了吧？”有人小声说，“不聊病情聊花？”

　　“但我看患者后来真的配合了……”

　　“苏医生会买账吗？她那么理性的人。”

　　林深没说话。她靠在墙上，手里还捏着那枚银杏书签——她今天特意带来了，放在白大褂口袋里。

　　门开了。

　　陈教授走出来，手里拿着结果。“第一名，”她顿了顿，“林深。”

　　走廊安静了一秒，然后响起掌声。林深愣在原地。

　　“评语是，”陈教授看着评分表，“‘沟通不是技术，是看见人的能力。该选手展现了难得的共情与分寸感。’”她抬头，对林深笑，“苏医生写的。”

　　林深看向评委席。苏景明正在和刘主任说话，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柔和了一些。她似乎感觉到目光，转过头，对林深很轻地点了下头。

　　散场后，林深在电梯口等到了苏景明。

　　“苏医生，”她说，“谢谢。”

　　苏景明按了下行键：“谢你自己。那是你的能力。”

　　“但书签和书帮了我。”林深从口袋里拿出书签，“尤其是这句话。”

　　苏景明看着书签上那行小字，嘴角很轻微地弯了弯。“那是事实。”

　　电梯来了，里面空无一人。她们走进去，电梯门合拢。

　　狭小的空间里，林深能闻到苏景明身上很淡的香水味——不是医院常用的消毒产品，是某种木质香，带着一点柑橘的后调。

　　“苏医生，”她突然说，“我能问一个私人问题吗？”

　　“问。”

　　“你为什么……帮我？”

　　电梯在下行，数字跳动：5，4，3。

　　苏景明看着电梯门上映出的两人的影子，沉默了几秒。然后她说：“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某种可能性。”

　　“什么可能性？”

　　“打破常规的可能性。”苏景明转回头，看着她，“医学太容易把人训练成标准件。但你不一样。你保留了一些……非标准的部分。”

　　电梯到达一楼，门开了。

　　苏景明走出去，又停步，回头：“下周，手术技能培训室，别忘了。”

　　“不会忘。”

　　苏景明走了。林深站在大厅，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玻璃门外。手里，书签的银杏叶边缘轻轻划过指尖。

　　打破常规的可能性。

　　她低头，发现书签背面，在那行小字下面，还有更淡的一行铅笔字，她之前没注意到：

　　**“下次，选合适的书签尺寸。”**

　　她愣住，然后笑了。

　　尺寸。又是尺寸。

　　但这次，她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手机震动，是新的八卦消息：“惊天大瓜！那个全体研究生罢工的隔壁医院，带头被开除的学生，其实是院长的私生子！现在院长夫人闹到卫健委了！”

　　林深扫了一眼，锁屏。

　　她走出医院大楼，傍晚的风很暖。玉兰花确实开了，白色花瓣在暮色里像小小的灯。

　　她拿出手机，打开和苏景明的聊天窗口——那是工作群之外的私人窗口，空白的，只有系统提示“你们已成为好友”。

　　她打字：“书签尺寸刚好。谢谢苏医生。”

　　发送。

　　几秒后，回复来了：

　　“我是苏景明。”

　　不是“苏医生”。

　　林深握着手机，站在盛开的玉兰树下，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像花瓣一样，轻轻地，绽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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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完）**

　　**下章预告：** 医院举办年度晚会，林深被抽中表演节目——她不得不展示自己秘密学习的击剑。而苏景明，坐在第一排评委席。当林深的防护面罩在表演中意外脱落时，她们的目光在舞台灯光下第一次真正相撞。后台，苏景明对她说：“你比我想象的，更不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