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笼中雀的试探 ...
-
翌日清晨,霜色愈重。
苏念醒来时,窗棂上已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花。她起身推开半扇窗,寒气扑面而来,院中那几竿枯竹在晨雾中瑟瑟作响。
“姑娘,今日怕是要落雪了。”拂晓端着热水进来,小脸冻得微红,“奴婢去领这个月的炭例,管事说……说还没拨下来。”
苏念擦脸的手顿了顿。国公府各院炭例每月初一准时发放,今日初四,怎会还没拨下?
她没说什么,只道:“先去用早膳。”
早膳比前几日更简陋了些——两碗清粥,一碟咸菜,连往日还有的半个馒头都没了。
拂晓眼圈微红:“厨房的赵妈妈说,咱们院的份例……减半了。”
苏念执勺的手稳如磐石。她慢慢喝完粥,咸菜只夹了一筷子,便放下碗:“收拾了吧。”
她知道这是谁的手笔。昨日王氏“风疹”的消息想必已传回府中,周嬷嬷这是要给她颜色看了。
果然,辰时初,周嬷嬷带着两个粗使婆子来了听竹院。
“苏姑娘。”周嬷嬷立在院中,面容严肃如石刻,“老奴奉命清查各院衣物用度。按府中规矩,冲喜之人不得穿逾制之服,不得用逾例之物。”
她身后婆子已径直进屋,不多时,捧出那两套陆染前日刚送来的新衣——月白细棉和浅青软缎,叠得整整齐齐。
“这两件,料子逾制了。”周嬷嬷淡淡道,“老奴需带回库房登记。”
拂晓急得想说话,被苏念一个眼神止住。
苏念看着那两件衣裳。月白色的那件她只穿过一次,就是昨夜去用晚膳时。浅青的那件还未上过身。料子确实比寻常丫鬟的好,但也绝谈不上“逾制”——至少,不该是冲喜庶女“不能穿”的级别。
这是周嬷嬷在告诉她:世子给你的是世子给的,但府里的规矩,还是老奴说了算。
“嬷嬷说的是。”苏念平静道,甚至微微颔首,“是妾身疏忽了。”
周嬷嬷看了她一眼,似是想从她脸上找出不甘或怨愤,却只看到一片沉静如水的坦然。这让她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另外,”周嬷嬷继续道,“听竹院如今只住姑娘一人,按例每月炭例十斤,灯油两斤,茶叶四两。这些,老奴会按数拨下。”
比之前减了三成。
“谢嬷嬷安排。”苏念依旧不辩不争。
周嬷嬷盯着她看了片刻,终是挥了挥手:“带走。”
婆子抱着衣物离去。周嬷嬷在院中又站了会儿,目光扫过简陋的屋舍、光秃的院落,最后落在苏念脸上:“姑娘是个明白人,该知道在这府里,什么该争,什么不该争。”
“妾身明白。”苏念垂眸。
等人走了,拂晓才敢出声,声音里带着哭腔:“姑娘,她们……她们太过分了!那衣裳明明是世子赏的,她们凭什么……”
“凭她是府里的老人,凭她掌着内务。”苏念转身回屋,声音平静,“几件衣裳罢了,不必在意。”
但她知道,这不是衣裳的问题。这是权力的试探,是周嬷嬷在划清界限:即便世子对你有所不同,这后院的事,还是我说了算。
而她,选择了退让。
不是畏惧,而是时机未到。
午时,苏念如常去书房。
今日讲的是龙涎葵的解毒思路。苏念在纸上画出人体经络图,标注出毒素可能沉积的穴位:“龙涎葵性燥热,喜附心脉、肺经。若要拔除,需先以寒性药物中和其燥,再以疏导之剂引毒外排……”
陆染听得很专注,手指随着她的笔尖在图上移动,不时发问:“若以冰片、黄连为君,是否会伤及本就虚弱的脾胃?”
“所以需佐以茯苓、白术护胃,并以生姜为引,缓和寒性。”苏念在旁添加注释,“解毒如用兵,需君臣佐使各司其职,不可冒进。”
陆染点了点头,目光却在她衣袖上顿了顿。今日苏念穿的是最旧的粗布衣裙,袖口已磨得发白,洗得褪色。与昨日那身月白衣裳相比,寒酸得刺眼。
但他什么都没说。
一个时辰的讲授结束,苏念收拾笔记准备离开。陆染忽然开口:“周嬷嬷今日去了听竹院?”
苏念动作微顿:“是。”
“收走了衣裳?”
“是。”
陆染沉默片刻,手指在桌面上轻叩两下:“知道了。”
苏念不知他这句“知道了”是何意,但也没问,行礼退下。
回到听竹院时,已是未时三刻。
院中石桌上放着一个青布包袱。拂晓守在旁边,见她回来,急忙上前:“姑娘,刚才青墨送来的,说是世子赏的。”
苏念解开包袱,里面是两套崭新的衣裙——一套藕荷色细棉襦裙,一套浅碧色交领长衫。料子比昨日被收走的那两件更柔软,做工也更精细,领口袖边绣着极淡雅的缠枝纹,不显眼,却处处透着用心。
还有一盒面脂、一盒手膏,都是药铺里上好的润肤之物。
没有附言,没有解释。
苏念抚过柔软的衣料,指尖传来的触感温润细腻。她忽然想起陆染今日在书房那个停顿的目光,那句简单的“知道了”。
原来他看到了。
原来他……在意。
“世子说,衣不蔽体,有失国公府体面。”拂晓小声道,“青墨哥哥还说,以后咱们院的炭例灯油,都按正经姨娘的份例走,他已经跟管事打过招呼了。”
苏念静静站着,秋风卷起落叶扫过脚边。远处传来周嬷嬷训斥下人的声音,严厉刻板,与手中这柔软温润的衣料形成鲜明对比。
陆染在用他的方式宣告:我的人,轮不到别人作践。
哪怕只是表面上的“我的人”。
午后,苏念没有如常配药。
她坐在窗边,将那本从书房借来的《百草图谱》摊在膝上,一页页翻看。这不是医书,更像是陆染私人的笔记——书页空白处写满了批注,有些是药材特性,有些是相生相克之理,还有些……像是随手记下的思绪。
“七月初三,兄忌日。雨。”
“腊月廿二,宫中赐‘补药’,味异。”
“三月十七,咳血甚,剑招滞涩。”
这些零散的句子,像碎片般拼凑出一个被困在病弱躯壳里的灵魂。一个在疼痛中保持清醒,在绝望中坚持记录的灵魂。
苏念翻到记载龙涎葵的那一页。这一页折痕最深,页边已磨得发毛,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龙涎葵,产南疆,三年一开花。性燥烈,入心经。微量可镇痛,过量则灼心脉,状似心疾。”
“御药房特有,皇室贡品。”
“何以至此?”
最后四字笔迹极重,墨迹几乎透纸。
苏念看着那四个字,久久未动。
她忽然想起第一次为陆染诊脉时感受到的那股滞涩,想起他咳血时苍白如纸的脸色,想起月下执剑时那凌厉却透着孤绝的背影。
三年。他被这毒折磨了整整三年。
而她,或许是他这三年来唯一可能抓住的生机。
暮色渐合时,苏念研墨铺纸。
她没有写药方,也没有记录毒理,而是在一张素笺上写下一行字:
“龙涎葵与血晶草同用,可模拟心脉衰竭之象。然二者相冲,需以‘冰魄草’为桥,平衡阴阳。冰魄草性寒,产北地雪原,京城罕见。”
写罢,她将纸折成细小方块,压在今日要送的药碗底部。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传递信息。不是被逼问后的回答,不是交易中的筹码,而是……主动伸出的手。
她在告诉他:我看到了你的痛苦,我也在寻找破解之法。
晚膳前,药碗送至主院。
苏念没有亲自去,而是让拂晓送去。小丫鬟回来时,手中多了本书。
“青墨哥哥说,世子让把这个给姑娘。”拂晓递上一本蓝皮旧书,封面上无字。
苏念接过,翻开扉页,是《毒经秘要》——一本早已失传的前朝禁书,记载了许多诡奇毒术。她曾在现代的古籍影印本中见过残卷,没想到陆染这里有全本。
她快速翻动书页,在记载“冰魄草”的那一章停下。这一页的折痕是新的,页边空白处,有人用极细的笔迹添了一行小字:
“城西‘回春堂’老掌柜,昔年曾赴北地采药。或有所藏。”
字迹瘦硬,是陆染的笔迹。
而在这一页的右下角,还有一个更小的、几乎看不见的指甲划痕——浅浅一道,像是无意中划过。
但苏念认得。那是她在他之前送来的《百草图谱》上留下的记号,意为“已阅”。
他看到了她的记号。
他也在用同样的方式回应。
苏念指尖抚过那行小字和那道划痕,唇角无意识地微微扬起。
窗外的天彻底黑了,初雪终于落下,细碎的雪花在夜色中无声飘洒。听竹院里没有点炭火,寒意从四面八方渗进来,但她握着那本书,掌心却一片温热。
笼中雀在试探。
而另一只雀,给出了回应。
---
【第十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