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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以毒攻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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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以毒攻毒
第三日清晨,霜重露寒。
苏念站在听竹院的廊下,看着院中那株老桂树,最后一茬桂花已在昨夜的风里落尽,只剩深绿的叶子在晨雾中沉默。
她手中拿着那件被动过手脚的粗布衣——内衬上涂抹的“三日红疹散”早已干透,无色无味,触感与寻常布料无异。
“姑娘。”拂晓从院门小跑进来,低声禀报,“侯府的刘管家到了,正在前厅等。”
苏念颔首,将衣物仔细叠好,放入一个半旧的青布包袱中。动作从容,仿佛这真的只是一份寻常回礼。
前厅里,刘福今日换了件赭色绸衫,袖口的“王”字纹依旧醒目。
见苏念进来,他起身行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似在观察什么:“三小姐气色尚可,夫人若知道,定能安心些。”
“劳母亲挂念。”苏念将包袱递上,“这是女儿给母亲的回礼。国公府清苦,无甚贵重之物,只有两件亲手缝制的里衣,用的是母亲上月赏的料子,望母亲莫嫌粗陋。”
刘福接过包袱,入手轻飘。他眼底闪过一丝疑虑,但面上笑容不变:“三小姐有心了。夫人定会喜欢。”
“还有一事。”苏念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请转交母亲。女儿在府中一切都好,世子待我也算宽厚,近日病情更有起色。女儿会尽心侍奉,不负母亲期许。”
她说得恳切,眼中甚至泛起些许水光,将一个思念生母、又不得不安守本分的庶女演得入木三分。
刘福打量着她,见她面容确实比三日前更显苍白,眼下有淡淡青影,似是夜不安寝。再想起夫人交代的“那药该起效了”,心中一定,接过信道:“奴才定会带到。”
“另外——”苏念压低声音,向前半步,“请管家私下转告母亲,那包‘当归’……女儿已按母亲的意思用了。只是国公府耳目众多,日后若再送药,还需更隐秘些。”
刘福瞳孔微缩,随即恢复如常:“奴才明白。”
送走刘福,苏念回到听竹院,在院中石凳上静坐了许久。
晨雾渐散,阳光穿透云层,在青石地上投下斑驳光影。她摊开手掌,看着掌心清晰的纹路——生命线绵长,却在中段有一道细小的分叉。
就像她此刻的处境,看似有路,实则危机四伏。
“姑娘。”拂晓端来热茶,轻声问,“那衣裳……真的没问题吗?”
苏念接过茶盏,温热透过瓷壁传来:“三日后,你便知道了。”
她饮了一口茶,茉莉的香气在舌尖化开,却压不住心底那缕冷意。这场博弈,她走出了第一步。但王氏绝非易与之辈,一旦发现中招,反击只会更狠。
而她必须在那之前,找到破局之法。
接下来的三日,苏念如常生活。
辰时去书房为陆染讲授毒理——说是讲授,实则是她一边分析龙涎葵的毒性原理,一边观察陆染的反应。他听得很认真,偶尔提问,问题都切中要害,显是下了功夫研读她之前留下的笔记。
“你说龙涎葵与血晶草相克,却又相生?”这日讲到一半,陆染忽然打断她,手指点着纸上一处记录,“既相克,何以能共存于一副毒方中?”
苏念停下笔,解释道:“正因相克,才需精密配比。龙涎葵性烈,摧心脉;血晶草阴寒,损肺腑。二者对冲,毒性不会立即爆发,而是缓慢侵蚀,症状如寻常重疾,不易察觉。但若比例失衡——”
她顿了顿:“失衡会如何?”
“龙涎葵多则呕血暴毙,血晶草多则寒毒入骨,瘫痪在床。”苏念看向他,“下毒之人,必是精通药理的高手。每次调整剂量,都卡在让你痛苦却又不至死的临界点上。”
陆染沉默片刻,忽然低笑一声,笑声里带着冰碴:“真是……费心了。”
苏念没有接话。她能感觉到,每次谈及毒理,陆染身上那股压抑的戾气就会隐隐浮动。那是被困三年、每日与毒痛为伴的恨意。
“继续。”他敲了敲桌子,神色已恢复平静。
午时回听竹院配药,未时教拂晓认药材,申时整理笔记。
日子看似平静,但苏念知道,暗流从未停歇。
第二日午后,周嬷嬷来过一次,说是奉世子之命送来两匹新料子——月白细棉和浅青软缎,比上次的更好。但苏念注意到,周嬷嬷放下东西时,目光在她脸上多停留了几息,似在确认什么。
她在确认“毒”是否起效。
苏念心中冷笑,面上却适时地咳了两声,声音微哑:“有劳嬷嬷。近日秋寒,我这身子……有些不适。”
周嬷嬷眼神微动,淡淡道:“姑娘保重。缺什么药材,尽管去药房取。”
“谢嬷嬷关心。”
等人走了,苏念看着那两匹料子,手指拂过柔软的缎面。陆染这算什么?补偿?还是安抚?
她忽然想起原大纲里的一句话:“陆染对苏念从警惕到偏执的占有与保护。”
或许,他并非完全冷血。
第三日傍晚,消息来了。
青墨亲自到听竹院传话:“世子请苏姑娘过去用晚膳。”
这是自她入府以来,第一次被正式邀请共膳。拂晓紧张地替她更衣,选了那套月白色的新衣,发间只簪那支青玉簪。
“姑娘,世子他……不会为难您吧?”小丫鬟忧心忡忡。
苏念看着镜中的自己,面色确实比前几日苍白——那是她故意少食、夜不安寝的结果。既然要做戏,就要做全套。
“不会。”她平静道,“至少今晚不会。”
听松堂的偏厅比书房多了几分烟火气。
一张紫檀圆桌,四菜一汤,菜式简单却精致:清蒸鲈鱼、桂花糯米藕、素炒三鲜、一道鸡汤煨白菜,并一盅红枣银耳羹。
陆染已坐在主位,依旧是一身墨青常服,长发半束。烛光下,他的脸色比平日多了些血色,不知是真的好转,还是烛火映照的错觉。
“坐。”他指了指下首的位子。
苏念依言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不远不近。
青墨为两人布菜后便退至门外,厅内只剩他们。
沉默了片刻,陆染先开口:“侯府那边,有动静了。”
苏念执筷的手微微一顿。
“今日午时,永昌侯夫人突发风疹,面颈红疹密布,低热畏寒。”陆染夹了一筷子藕片,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日天气,“太医说是秋燥过敏,开了方子,需静养三日。”
苏念垂下眼,掩去眸中情绪:“母亲病了?可要紧?”
“要紧不要紧,你自己清楚。”陆染抬眼看向她,烛火在他眼中跳动,“‘三日红疹散’?倒是个巧思。”
苏念心头一凛。他知道。他不仅知道她动了手脚,连用的什么药都一清二楚。
“世子明察。”她放下筷子,“妾身只是……回礼。”
陆染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扯了扯嘴角:“永昌侯夫人的‘关心’,一般人受不起。你能想到以此法回敬,不算蠢。”
这话听不出是褒是贬。
苏念重新拿起筷子,夹了片白菜,慢慢吃着。鸡汤煨得入味,白菜软烂清甜,她却尝不出滋味。
“不过——”陆染话锋一转,“王氏吃了这个亏,必会查。你那点手段,瞒不过府里老练的医婆。”
“妾身明白。”苏念低声道,“所以药方做了调整,红疹三日后消退,不留痕迹。就算查,也只能归为意外。”
陆染没说话,只是看着她。那目光似有实质,将她从里到外剖开审视。
良久,他忽然道:“你母亲的事,我会留意。”
苏念猛地抬头。
“不必这么看着我。”陆染移开视线,舀了一勺银耳羹,“你既是我的人,你的软肋,便也是我的麻烦。王氏能用她拿捏你一次,就能用第二次。”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我会派人盯着侯府。至少……保她性命无虞。”
苏念握着筷子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酸涩的,温热的,几乎要冲破喉咙。
这是交易吗?因为她有用,所以他愿意付出筹码?
还是……
“多谢世子。”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哑。
“用膳吧。”陆染不再多言。
两人沉默地用完这顿饭。菜渐渐凉了,汤也见了底。期间陆染咳了两次,不重,但苏念能听出肺腑深处那点滞涩。
她起身盛了碗热汤,推到他面前:“润润肺。”
陆染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接过喝了。
膳毕,青墨进来收拾。
陆染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夜风灌入,带着深秋的寒意。
“你配的那些药,我都验过了。”他忽然道,背对着她,“成分没问题,剂量也精准。以你的年纪和经历,能有这般造诣,难得。”
苏念心头微动。这是这些天来,他第一次正面肯定她的能力。
“妾身只是……略懂皮毛。”
“皮毛?”陆染转过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影子,“能一眼看出龙涎葵,能配出缓解我三年毒症的药方,能设计反制王氏——这若只是皮毛,太医院的御医都该羞愧了。”
他走到她面前,距离很近,近到苏念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混杂着一丝极淡的、属于兵刃的冷铁气息。
“记住我的话。”他声音压得很低,只两人能听见,“这府里眼睛很多,包括我院里的人。”
“你若想活得久——”
他顿了顿,眼底有什么复杂的东西一闪而过:
“除了我,谁都别信。”
说完,他退后一步,恢复平日疏离的模样:“夜了,回去吧。”
苏念看着他,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那个在月下执剑的身影,与此刻这个苍白病弱的世子重叠,却又割裂。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走出听松堂时,夜空无月,只有几颗寒星疏疏落落地挂着。
风很冷,吹起她的衣摆。苏念拢了拢袖子,忽然想起陆染最后那个眼神。
不是警告。
是提醒。
是把她划入“自己人”范围的,笨拙而隐晦的提醒。
远处传来打更声,梆梆两响,已是亥时。国公府的灯火大多熄灭,只有零星几处还亮着——周嬷嬷的院落、前院值房,还有……药房。
苏念脚步顿了顿,望向药房的方向。窗纸上映着微光,似有人影晃动。
她收回视线,加快脚步走回听竹院。
有些事,急不得。有些人,需要时间去看清。
但至少今夜,她知道了一件事——
在这场以毒攻毒的生死局里,她不再是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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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