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前章·边关雪 ...
-
北境的雪,下得一向狠。
风沿着山脊卷下来,裹着碎雪与枯叶,擦过半山坡那间孤零零的草庐。木檐低矮,炊烟极淡,像是刻意不让人注意到它的存在。
影儿站在庐前空地上,脚下是被雪压平的枯草。她呼吸平稳,双手微抬,腕骨纤细却有力,一枚银针在指间翻转,寒光一闪,钉入不远处的老树树皮中。
不深。
却稳。
“慢了。”
低沉清冷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影儿心口微微一紧,下意识又补了一针。第二枚银针贴着第一枚没入树干,几乎重合。
她转身,垂首。
“师父。”
男人立在庐前石阶上,一袭素色长袍,肩头落着未化的雪。他的脸上覆着一张半面银色面具,从额角斜斜遮住左眼。
露出的右眼在雪色映衬下显得极深,像是林间不见底的潭水。
“针不为准,是为退路。”
“你若只想着命中,便忘了逃生。”
影儿点头,将银针收回袖中。
她已经听过这句话很多次。
八年前,她被送到这里时,还只是个瘦小的孩子。那一日,镇国公亲自将她交到这个人手中,只说了一句话——
“此女,交你。”
没有多余的嘱托,也没有称呼。
从那天起,这个住在半山草庐中的男人,成了她唯一的师父。
他们不住城中,不近军营。
草庐四周是山,山里是药,药里是命。
他教她辨草木。
春采根,夏采叶,秋收籽,冬识毒。
教她医术,不止是救人,也教她——
如何在无人可救时,替自己止血。
后山的树林,是她学防身术的地方。
没有成套的招式,只有最简单的步伐、借力、避让。
他教她剑,却只教三式。
起势不为攻,转身为退,最后一式,是脱身。
“活着,比胜负重要。”
她记住了。
至于琴棋书画,从来不是在室内。
琴在山风里弹,棋在石上落子,画的是雪岭与枯枝,字写在粗纸上,被风吹得墨痕微散。
“你不需要精。”
“你只需要,在任何地方,都能让自己静下来。”
起初,影儿对他只有敬畏。
后来,是依赖。
再后来……是她自己不敢细想的东西。
“今日到此。”师父转身,拾阶而上,“雪深,别进山了。”
影儿应了一声,跟在他身后半步远的地方。
这是他们之间的距离。
不远不近,恰到好处。
她走在他身后,看着他被雪色与山影勾勒出的背影。很多次,她都在想——
若不是那张面具,他会是怎样一副面容。
其实她已经见过。
八年前,她第一次高烧不退,意识昏沉。他摘下面具,为她施针。那一瞬的记忆,被她藏得极深。
俊美、冷冽,却又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温柔。
后来她再也没见过。
那张面具,从此不曾离身。
夜里,草庐燃起火盆。
影儿净手,将白日采来的草药一一分拣,动作轻柔而专注。她能感觉到师父站在窗边,看着外头越下越紧的雪。
“影儿。”
他忽然唤她。
她心头一震。
这是他极少用的称呼。
“师父?”
“若有一日,”他语气平静,“你发现自己走的路,与最初被安排的不同,你会如何?”
影儿沉默了很久。
她想起南方那片她未曾踏足的土地,想起从未谋面的父亲,想起外祖父夜半咳血时望向远方的眼神,也想起那座只存在于传闻中的、公主居住的高墙。
她早已明白,有些路,从一开始就不是自己选的。
可她还是抬起头,声音清晰而克制:
“若是我选的,我便走到底。”
窗边的人似乎微微一顿。
火光映在银色面具上,晃出一瞬极淡的裂痕。
“很好。”他说。
那一夜,雪下得格外久。
影儿躺在榻上,却久久未眠。她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一件事——
她对师父的情感,早已越过了师徒之间那条不该触碰的线。
而她更清楚,这份情感,是不能被允许存在的。
师父的身份,她隐约有所猜测;
她自己的身份,更是悬在刀锋之上。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八年的师徒之名。
还有血债、王权,以及一场尚未揭开的旧案。
雪声渐歇。
影儿缓缓闭上眼。
她不知道未来会走向哪里,但她已经学会了一件事——
在风雪真正停下之前,
不能动,
也不能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