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一章·雪后伤 ...
-
那一夜,风雪止得太突然。
影儿是在三更时分被惊醒的。
草庐外传来极轻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人踉跄着撞上了门柱。那声音极低,却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她几乎是瞬间翻身下榻,披衣而出。
门被推开的一刻,寒风卷着雪粒灌入屋中。
她看见了师父。
他倒在门前,半边身子伏在雪中,素色衣袍被血浸得发暗。那张银色的半面面具仍覆在脸上,却歪斜了一角,露出苍白而冷硬的下颌线。
影儿的脑中有一瞬空白。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
“师父——!”
声音出口时,她才发现自己的喉咙在发抖。
她跪在雪地里,将他拖进屋中。血腥气混着寒气扑面而来,她的手在抖,却没有停。解衣、止血、施针,一步一步,几乎不需要思考。
这是她被教了八年的本能。
直到最后一根银针稳稳落下,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那一夜,他一直未醒。
影儿守在榻边,灯火未曾熄灭。她一次次替他换药、喂水、拭汗,动作轻得不能再轻,仿佛只要稍微用力,便会把他从这世上推走。
天将明时,她才靠在榻边睡去。
手,仍旧攥着他的衣袖。
——那不是刻意的。
更像是一种,在意识彻底松懈之后,身体本能地做出的选择。
他是在午后醒来的。
睁眼的那一刻,屋内安静得只剩下呼吸声。他下意识想动,却被一阵剧痛逼得闷哼一声。
“别动。”
声音很轻,却带着明显的疲惫。
他侧头,看见影儿伏在榻边。
她瘦了一圈,眉眼下压着浓重的青影,发丝凌乱,却仍维持着极克制的姿态。像是只要他一睁眼,她就能立刻站直、应声、继续做他的弟子。
她睡得很浅。
他只是呼吸稍重了一点,她便立刻醒了。
“师父!”她几乎是扑过来的,“你醒了,我去——”
“坐下。”他声音低哑,却不容置疑。
影儿一怔,乖乖坐回原处。
他看着她。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移开视线。
他注意到她眼底那层掩不住的红,注意到她在他醒来的一瞬间,几乎是本能地松了一口气。
那不是对“师父平安”的确认。
而是一种——
压了太久的恐惧,终于被允许释放的反应。
“你多久没睡了?”他问。
影儿垂眸:“不久。”
她说谎。
而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谎。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她已经不再计算代价了。
接下来的几日,他时醒时昏。
影儿几乎不离榻前。她吃得极少,夜里不眠,白日也只是靠着窗沿短暂闭目。她低声念着医书上的条目,像是在确认每一个用药是否妥当,又像是在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她的世界,在不知不觉间,已经缩得只剩下这一张榻。
有一次,她趴在榻边睡着了。
他半醒半梦之间,听见她含糊的呓语。
“……别走……”
那声音很轻。
不是请求,也不是哭喊。
更像是一个人,在梦里,下意识抓住即将消失的东西。
他睁开眼。
看见她眉头紧蹙,呼吸不稳,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他的衣襟。
那一刻,他没有动。
甚至没有立刻抽回衣角。
他只是看着。
看着这个他亲手教出来的人,
如何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把所有的情绪、判断、意志,一点一点地压到他身上。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
不是猜测。
不是可能。
而是确认。
她爱他。
但更残酷的是——
她已经开始不为自己活了。
那份确认,比任何情感本身,都更致命。
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
如果他继续存在在她的世界里,这本身,就是一种伤害。
从那之后,他开始清醒。
也开始害怕。
不是怕她越界。
而是怕自己,一旦回应,便再也收不住。
伤势渐稳,他开始自己起身。
影儿替他换药时,指尖不可避免地触到他的手腕、肩背。她每一次都极力克制,可他能感觉到她呼吸的变化。
她靠得太近了。
近到他能闻见她发间淡淡的药香。
近到他只要稍微放松,就会产生一种危险的念头——
如果此刻不推开,她以后就再也走不远了。
他开始变得冷淡。
不是愤怒,也不是嫌弃。
而是一种,近乎残忍的自制。
不再与她多言,不再点评她的医术进展,只留下必要的指令。她递水,他接;她询问,他答,却不多一个字。
她察觉到了。
终于有一日,她忍不住开口,声音轻得不像是在质问,更像是在请求。
“师父……我做错了什么吗?”
他沉默了很久。
久到他必须在心里,把那句“不是你的错”,反复咽回去。
“你没有。”他说,语气冷硬,“只是该记清楚自己的身份。”
影儿脸色微白。
“你是我弟子。”他看着她,一字一句,“这一点,不容混淆。”
这不是提醒。
是警告。
也是他给自己下的最后一道线。
那一夜,她没有再靠近榻边。
第二日清晨,他的伤势已大好。
他站在门口,背对着她,像是早已下定了决心。
“你该走了。”
影儿猛地抬头。
草庐外,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马车,车辕上悬着镇国公府的标记。寒风掀起车帘一角,像一只冷静而耐心的眼。
她忽然明白了。
他不是要她走。
是要把她,从他的人生里,摘干净。
“师父……”她的声音发颤,却仍极力稳住,“是不是……我冒犯了你?”
他没有回头。
因为他一旦回头,就不可能再说出接下来的话。
“记住今日。”他说,“情感是最危险的东西。”
“它会让你失去判断,失去生路。”
影儿站了很久。
最终,她行了一个规规矩矩的师徒礼。
“影儿谨记。”
她转身上了马车,没有回头。
车轮碾过雪地,发出沉闷的声响。草庐渐渐远去,她却清楚地感觉到——
有一根线,被强行斩断了。
不是因为不爱。
而是因为,
他太清楚,再不断,她会被拖着一起坠下去。
而那一根线的另一端,
从始至终,
都只缠在他一个人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