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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兄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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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弟弟们
星玄阳盯着屏幕上弹出的消息通知,手指在鼠标上悬停了整整三秒。
消息来自弟弟泉涛的班主任,标题简洁而沉重:“关于泉涛同学升学方向的建议面谈”。附件是一份五页的评估报告,用词专业而冰冷,像一份医学诊断书:学业成绩波动曲线、兴趣测评雷达图、大学专业匹配度分析……
最后一页的结论框里写着:“学生表现出显著的理工科天赋,但近期出现学习动机下降、课堂参与度降低的现象。建议家庭加强引导,明确升学目标。”
星玄阳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他能感觉到那种熟悉的压力感从胃部升起,像一团冰冷的金属在体内缓慢膨胀——不是为自己,是为泉涛。
十二岁的年龄差像一道鸿沟。他记得泉涛出生时自己已经是初中生,那时他觉得这个皱巴巴的小生物既陌生又神奇。现在泉涛十五岁,正卡在青春期的门槛上,而星玄阳二十二岁,已经快要忘记十五岁时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他打开报告,开始阅读细节。数学和物理成绩优异,稳定在年级前5%;语文和英语中等偏上;历史和政治……用泉涛自己的话说,“背那些年代和意义有什么用?”最近的两次考试,历史成绩下滑了二十个名次。
班主任在备注栏写道:“学生多次在课堂上提问‘学习这些知识对现实生活有什么实际应用’,表现出功利主义倾向,缺乏对人文素养的重视。”
星玄阳几乎要笑出来——苦涩的笑。他自己也问过类似的问题,只不过是用更学术的语言:“知识的工具性价值与内在价值如何平衡?”
区别在于,他能把这个问题包装成哲学探讨,而泉涛直接说出来,于是成了“问题”。
手机震动。是母亲星玄琴的微信:“看到老师消息了吗?周末我和你爸去学校。你弟弟最近状态确实不对劲,昨天我问他将来想做什么,他说‘不知道,反正不想像你们这么累’。”
星玄阳能想象母亲打字时的表情:眉头微皱,手指用力,每个字都带着“这问题必须解决”的决心。
他回复:“我晚上和他谈谈。”
“用你的心理学方法?”母亲很快回复,“别又搞得太理论,他听不懂。”
星玄阳没有回答。他放下手机,看向窗外。傍晚的天空是一种浑浊的橙红色,云层厚重,像是要下雨但一直憋着。空气里有种潮湿的闷热感。
就在这时,加密通讯的提示音响起。
提姆·德雷克。这个时间,哥谭应该是清晨六点左右——太早了,不符合他们通常的联系时段。
星玄阳接通音频。视频请求被他暂时搁置,他的脸此刻一定写满了“家庭事务过载”,而他还没有准备好展示这种状态。
“我在。”他说,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
短暂的停顿。然后提姆的声音传来,带着刚睡醒特有的低沉质感,但异常清晰——他一定已经喝过第一轮咖啡了。
“你听起来有情况。”提姆说,直入主题。
星玄阳几乎要叹气。这个人总是能穿过所有社交伪装,直接抵达核心。
“家庭事务。”他简洁地回答,然后迅速转移话题,“你这个时间联系,有紧急情况?”
“达米安。”提姆说,一个词就解释了一切。
星玄阳等待着。他听过这个名字——在之前的对话中零星出现过,总是伴随着微妙的语气变化:不是厌恶,不是喜爱,而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着责任感和疲惫感的情绪。
“他今早破坏了我的三个监控无人机。”提姆继续说,声音平静得像在汇报天气,“理由是‘测试防御系统的冗余度’。实际上,是因为我昨晚否决了他提议的一项‘更激进的罪犯审讯方案’。”
星玄阳的嘴角动了动。这不是笑容,是某种认知上的共鸣:那种面对一个聪明、固执、且自认为有权打破规则的少年时的无奈感。
“年龄?”他问。
“十岁。心理年龄可能三十,行为年龄有时像三岁。”
星玄阳这次真的轻笑了一声。很轻,几乎听不见,但提姆肯定捕捉到了。
“听起来像是某种高功能反社会倾向的早期表现。”他说,用专业术语包裹住自己的理解。
“不,他只是……”提姆停顿,似乎在寻找准确的词汇,“被训练成武器,然后被要求学习成为人类。过程不顺畅。”
这句话里的信息量让星玄阳的大脑自动开始分析:训练、武器、要求成为人类。一个被非正常养育的孩子,现在被置于一个试图“纠正”他的环境中。典型的身份冲突案例,但极端化。
“你的角色?”他问。
“理论上,兄长。实际上,……监护人替补、战术监督员、以及他最喜欢挑衅的对象。”
星玄阳能听到提姆声音里那份深沉的疲惫。不是身体的累,是那种长期应对不可预测变量时产生的精神磨损。
“我弟弟十五岁。”星玄阳突然说,话出口的瞬间他自己都惊讶——他没有打算分享这个,但话语像有自己的意志,“他正在经历典型的青春期身份危机,叠加中国式教育体系的压力。最近开始质疑所有‘没有实际用途’的知识。”
他停顿,然后补充:“我们的母亲认为这是需要纠正的问题。我认为……这是需要理解的信号。”
通讯那端安静了五秒。只有轻微的电流声。
然后提姆说:“达米安曾经用完全相同的句式质疑过蝙蝠洞里的犯罪学藏书——‘研究这些变态的心理有什么用?直接打断他们的骨头效率更高。’”
星玄阳感到一种奇特的、跨越文化和情境的连接感。两个完全不同的少年,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用相似的方式撞向成人制定的规则。
“你怎么回应他的?”他问。
“我给了他一份数据。”提姆的声音里有一丝微弱的、近似幽默的波动,“过去五年间,哥谭所有‘打断骨头’式执法导致的长期再犯率,对比心理干预后的再犯率。数字差异是47个百分点。”
“他接受了吗?”
“他看了数据,沉默了三分钟,然后说‘样本量不够大,结论不可靠’。”提姆顿了顿,“但之后他不再公开质疑犯罪心理学课程。只是私下继续认为暴力更高效。”
星玄阳几乎要微笑。典型的青少年逻辑:表面上让步,内心坚持己见。但至少,他看了数据。至少,他愿意进行某种形式的对话。
“我弟弟最近的历史成绩下滑。”星玄阳说,话一出口就感到一阵释然——把问题说出来,像把沉重的包裹暂时放在地上,“他认为背诵历史事件和年代是‘无效记忆’,不如学习编程或物理。”
“你怎么想?”
这个问题很直接。星玄阳思考了几秒。
“我认为他在寻找自己的‘必要性’。”他说,选择用提姆能理解的语言,“在成绩至上的体系里,数学和物理给了他明确的反馈: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分数代表能力。而历史……答案更模糊,评价更主观。对于一个正在建立自我认知的少年来说,模糊是可怕的。”
提姆那边传来轻微的声响——可能是手指敲击桌面的声音,或者调整坐姿时衣服的摩擦声。
“达米安也有类似的模式。”他说,声音更平静了,像在分享某种机密情报,“他擅长武术、战术规划、武器使用——这些都是有明确标准和即时反馈的技能。但当他需要处理……人际关系、情感冲突、道德灰色地带时,他会变得暴躁,或者直接撤退。”
“因为那些技能没有清晰的‘对错’标准。”星玄阳接上。
“是的。”
两人在沉默中共振了几秒。隔着七千英里,两个承担着兄长责任的年轻人,在各自弟弟的问题上找到了奇异的共鸣。
“你建议我怎么处理泉涛的问题?”星玄阳问,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一个承认——他承认提姆在这类事情上有他缺乏的经验。
提姆没有立刻回答。星玄阳能听到他呼吸的轻微变化——更深,更慢,像在组织思绪。
“以匿名案例的形式,”提姆缓缓开口,“我处理过一个类似情况。对象是一个……被训练成特定工具的少年,后来被置于要求他成为‘正常人’的环境中。他质疑所有没有直接生存价值的技能。”
星玄阳静静地听着。他知道这个“匿名案例”就是达米安本人,但尊重这种委婉。
“我的方法是:不直接反驳他的质疑,而是展示那些‘无用技能’如何在特定情境下转化为生存优势。”提姆说,“例如,艺术史知识帮助破获了一起利用古董走私武器的案件;诗歌分析能力破解了一个疯子留下的密码;甚至对古典音乐的了解,在一次绑架案中帮助定位了藏匿地点——绑匪在播放莫扎特,而那个少年是唯一听出具体曲目和演奏版本的人。”
星玄阳感到后颈的汗毛微微竖起。不是恐惧,是那种听到精妙解决方案时的智力愉悦。
“你在重新定义‘有用’。”他说。
“我在扩展他的认知框架。”提姆纠正,“让他看到,世界不是只有他最初被训练去看到的那一面。其他面向可能看起来无用,直到某个关键时刻,它们成为唯一有用的东西。”
星玄阳思考着。窗外的天色又暗了一些,橙红色褪成深紫色。远处的教学楼开始亮起灯光,像黑暗中浮起的岛屿。
“我可以尝试类似的方法。”他最终说,“不直接说‘历史很重要’,而是展示历史思维如何帮助分析当前的……比如,商业竞争模式?或者,理解为什么某些社会问题会反复出现?”
“可以。”提姆说,“但关键是要让他参与进来。不是你说给他听,是引导他自己发现连接。”
“就像你给达米安数据,让他自己看。”
“是的。”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次沉默不沉重,而是一种共享思考的安静。
然后提姆说,声音里有一丝罕见的犹豫:“有时候我觉得……我在用处理战术问题的方式处理人际关系。”
星玄阳感到胸口一阵轻微的刺痛——为提姆,也为那个被如此对待的十岁少年。
“也许有效的方法就是有效的方法。”他温和地说,“如果战术思维能帮助一个孩子理解世界,那么它就是好工具。问题不在于工具,而在于……使用工具时是否记得对方是一个人,而不是需要解决的‘问题’。”
提姆没有立刻回应。星玄阳能想象他坐在蝙蝠洞里,盯着某个屏幕,表情平静但大脑在全速运转——分析这句话,解析其中的暗示,评估其对自己行为的适用性。
“你说得对。”提姆最终说,声音很轻,“有时候我太专注于‘解决问题’,忘了问题中心是个……人。”
这句话里的自省让星玄阳感到一阵深切的理解。他自己也常常如此——用心理学理论分析他人,却忘了理论背后是活生生的人。
“我们都是。”他轻声说,“在‘兄长’这个角色里,我们都还在学习。”
通讯那端传来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不是疲惫,更像是释然。
“谢谢。”提姆说,简单但真诚。
“彼此。”
他们又聊了几分钟,关于具体的技术细节:星玄阳建议可以用历史中的密码学案例引发泉涛的兴趣;提姆分享了如何设计“情境模拟”来让达米安体验不同决策的后果。对话专业、理性、充满实用的建议。
但在所有这些之下,流动着一种更深层的理解:两个习惯于独自承担的人,第一次向彼此承认,有些负担可以分享。
结束通话前,提姆突然说:“你弟弟的名字?”
“泉涛。泉水的泉,波涛的涛。”
“好名字。”提姆停顿,“达米安的名字是……他母亲取的。在古阿拉伯语里,意思是‘驯服’或‘教化’。”
星玄阳沉默了几秒。这个名字背后的重量让他感到一阵沉重。
“也许,”他最终说,“我们的任务就是帮助他们驯服世界,而不被世界驯服。”
提姆没有回答。但星玄阳能感觉到那种沉默里的认可。
通话结束。
星玄阳坐在逐渐昏暗的房间里,很久没有动。窗外的路灯一盏盏亮起,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昏黄的光晕。
他打开班主任发来的报告,重新阅读。那些冰冷的数字和评语现在有了不同的质感——不再是“问题”,而是“信号”。泉涛在用他的方式表达困惑、寻找方向、试图在成人为他铺设的道路之外,找到自己的路。
就像达米安一样。就像所有被困在童年与成年之间的少年一样。
星玄阳新建了一个文档,标题是:“历史思维的实用性案例集”。他开始收集资料:密码学中的历史应用、商业策略中的历史模式、甚至电子游戏如何借用历史设定……
工作到一半,房门被轻轻推开。
泉涛探进头来,脸上带着那种青春期少年特有的、混合着挑衅和试探的表情。
“妈说你找我?”他问,声音故意装得很随意。
星玄阳转过身。他看着弟弟——十五岁,个子已经快要赶上他,但肩膀还带着少年的瘦削,脸上有几颗新冒的青春痘。
“嗯。”星玄阳说,关掉正在看的文档,“想问你点事。”
“如果是关于历史成绩,我——”
“不是。”星玄阳打断他,指了指椅子,“坐。我想问你……如果你要设计一个密室逃脱游戏,会怎么用历史知识设置谜题?”
泉涛愣住了。他的表情从防御变成了困惑,然后是一丝被勾起的好奇。
“密室逃脱?”
“对。比如,用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构图规律作为密码,或者用中国古代的筹算系统设计数字锁。”星玄阳说,语气随意得像在讨论晚饭吃什么,“我觉得你可能会擅长这个。你数学好,逻辑强,只是还没看到历史和那些能力的联系。”
泉涛慢慢坐下。他的眼睛开始发亮——那种被真正感兴趣的话题点燃的光。
“其实……”他犹豫了一下,“我玩过一个游戏,里面有用二战密码机解谜的环节……”
“是吗?那个密码机的原理其实可以追溯到更早的……”
对话开始了。星玄阳引导着,不是教导,是探索。他分享一些线索,提出一些问题,让泉涛自己拼凑出答案。
一个小时后,泉涛离开时,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他答应星玄阳会“研究一下历史中的密码学案例”,甚至主动说“也许可以做个专题报告”。
门关上后,星玄阳独自坐在房间里。
他想起提姆的声音:“关键是要让他参与进来。不是你说给他听,是引导他自己发现连接。”
有效。真的有效。
不是因为他用了多高明的心理学技巧,而是因为他终于把泉涛当成一个可以对话的、有自己想法的人,而不是一个需要纠正的“问题”。
手机震动。是提姆发来的加密信息,没有文字,只有一个文件附件。
星玄阳打开。是一个简单的程序界面,标题是:“决策后果模拟器(初级版)”。说明写道:“用于可视化不同选择可能导致的短期和长期结果。可自定义情境参数。”
在说明的最后,有一行小字:“达米安测试版。他说‘太简单’,但用了二十分钟。”
星玄阳盯着那行字。然后他笑了——真正的、轻松的、发自内心的微笑。
他回复:“泉涛测试版即将上线。他可能会说‘不够难’,但会偷偷研究。”
几分钟后,提姆回复:“收到。”
只有两个字。但星玄阳在其中读出了微笑。
夜深了。星玄阳关掉电脑,走到窗边。雨终于开始下,细密的雨丝在路灯的光晕中如银线般坠落。
他想,此刻在哥谭,提姆可能正在夜巡,或者在与达米安进行另一轮“兄长的职责”。
而他自己在这里,与泉涛刚刚开始一段新的对话方式。
两个不同的世界,两个不同的弟弟,两个不同的兄长。
但那种试图在责任与理解之间找到平衡的努力,是相同的。
星玄阳想起通话结束时提姆说的那句话:“有时候我觉得……我在用处理战术问题的方式处理人际关系。”
也许,星玄阳想,这就是他们的共同语言:将情感问题转化为可分析、可处理、可优化的系统问题。不是因为他们冷漠,而是因为这是他们唯一知道如何做好的方式。
而在这个过程里,他们无意中教会了彼此:系统里最重要的变量,永远是那个被称作“人”的、不可完全预测的、复杂而美丽的未知数。
雨下得更大了。窗玻璃上水流蜿蜒,像无数条寻找出路的银色溪流。
星玄阳关掉灯,躺上床。
在入睡前的朦胧中,他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画面:不是具体的场景,而是一种抽象的结构——两颗孤独的行星,各自带着一颗较小的卫星,在黑暗的宇宙中缓慢旋转。行星之间有一条纤细的光带连接,而这条光带,正在教会它们如何更好地牵引自己的卫星,既不让其脱离轨道,也不让其撞向毁灭。
一个简单的天文比喻。
但对星玄阳来说,今晚,这就足够了。
而在哥谭,提姆·德雷克刚刚结束与达米安的另一场对峙。这一次,他没有直接反驳达米安激进的提议,而是打开了那个“决策后果模拟器”。
“输入你的方案。”他说,“看看系统预测的结果。”
达米安嗤之以鼻,但还是坐下了。他敲击键盘,输入参数。
屏幕开始运行模拟。数据流涌动,图表生成,可能性分支如树枝般展开。
达米安盯着屏幕,表情从傲慢逐渐变成专注。
提姆站在他身后,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着,这个被训练成武器的十岁少年,第一次用除了暴力之外的方式,思考如何解决问题。
这是一个微小的进步。几乎看不见。
但提姆注意到了。并且,在心底某个角落,他感谢那个隔着大洋、与他分享兄长经验的人。
夜还很长。哥谭永不眠。
但今晚,在蝙蝠洞的冷光中,提姆·德雷克感到一丝罕见的、属于“哥哥”这个身份的温暖。
而这份温暖,有一部分,来自七千英里外的一场雨,一个弟弟,和一次关于如何做兄长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