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第四节 寒枝欲折 ...


  •   “霜月独照”那夜的波澜,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扩散开来,无声地改变着水面下的生态。

      沈知意能清晰地感觉到不同。

      首先是账房里。胡管事待她依旧,交代差事时语气平稳,要求严苛。但某些细微处有了变化——重要的文书副本,如今会直接放在她桌上,不再经他人手转交;当她因核对复杂账目而错过饭时,会有一份温在炭盆边的简单饭食悄然备在角落的小几上;甚至有一次,她因风寒咳嗽了两声,次日桌边便多了一个小陶罐,里面是润肺的秋梨膏。

      胡管事什么也没说,沈知意也从不问。但这份不动声色的照拂,让她明白,那夜王爷的举动,已足够胡管事重新评估她在府中的位置。

      其他书办和录事的态度也愈发客气,甚至带上了几分小心翼翼的恭敬。那日午后,她正在核对一批从山西采买、经蒙古草原运来的毛皮账目,数字繁复,货品名称生僻。一个平日寡言的刘姓老书办,悄声走过来,将一本边角磨损的《货殖志略》放在她手边,低声道:“沈姑娘,这里面有各色皮货的图样、产地和市价参详,或可一阅。”说完便匆匆离开。

      沈知意抚过那本显然被翻阅过无数次的旧书,心头微暖。这是善意的橄榄枝,也是地位的无声确认。

      然而,水面下的暗流并未平息,反而因她位置的提升,涌动得更加隐秘而危险。

      十月中,多铎将一桩颇为棘手的差事交给了她——核对内务府与几家晋商票号往来的“密账”。这些账目不记在明面,涉及的是王府通过商号在外省采买特殊物资、周转银钱,甚至是一些不能摆上台面的“私密用度”。账册只有薄薄一本,但每笔数目都极大,条目含糊,只有心腹之人经手。

      “这些账,王爷吩咐,只需你一人过目,核对清楚银钱数目、时间、经手商号即可。不问来去,不论缘由。结果直接报与王爷,不必经我手。”胡管事交代时,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特意屏退了左右。“记住,只看数目,莫问其他。看过即忘,对谁都不要提起,包括我。”

      沈知意捧着那本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账册,指尖冰凉。她明白,自己真正触到了王府,或者说多铎本人,最核心也最隐秘的财务脉络。这是极大的信任,也是极大的风险。知晓太多秘密的人,往往难得善终。

      她将自己关在慎思院最里间平日堆放旧档的小库房里,门窗紧闭,只点一盏小灯。账册上的数字冰冷而庞大,动辄成千上万两白银的流动,指向江南的丝绸、闽地的茶叶、甚至还有模糊标注着“西番物件”、“海上奇珍”的条目。她强迫自己只专注于数字的加减乘除,核验银票兑付的印鉴日期与账目时间是否吻合,商号汇兑的利率是否符合时价。

      尽管如此,某些条目依旧让她心惊。比如一笔高达五千两的支出,时间就在两个月前,去向只写着“广渠门外观音寺,香火修缮”,经手商号是山西最大的“日升昌”票号。什么样的寺庙修缮需要五千两?又为何要通过票号隐秘支付?

      她不敢深想,只将疑点与核对无误的账目分开,用工整却毫无个人笔迹特点的馆阁体,誊录在特制的素笺上。连续三日,她几乎足不出户,饭食都是让人放在门口。当最后一笔数目核毕,她放下笔,才觉得浑身虚脱,后背已被冷汗浸湿数次。

      她将誊录好的结果密封好,亲自送到多铎外书房门口,交给守门的戈什哈,一句话也未多说。

      隔日,多铎来账房,当着胡管事和几个书办的面,将一封装有辽东特产老山参的锦盒递给她,语气平淡:“前几日核对密账,做得妥当。这是赏你的。近日天寒,仔细身子。”

      赏赐不算丰厚,但当着众人的面,意义非凡。这等于公开宣告,她不仅入了王爷的眼,还经手了机密要务且完成出色。众人神色各异,羡慕、忌惮、深思,不一而足。

      沈知意垂首谢恩,心中却无多少喜悦,只有沉甸甸的压力。她知道,自己已站在了风口浪尖。

      果然,树欲静而风不止。

      十月末,王府开始集中筹备过冬物资,尤其是要送往松锦前线将士的棉衣、毛毡。这是一笔极大的开销,由内务府统筹,各王府分担采买制作。豫郡王府分到的份额不小,涉及数万两银子的流水。多铎将总核之责交给了胡管事,而具体分项核对、记录入库的细务,则指明由沈知意协助。

      消息传出,府中几位管着采买、库房的老管事,脸色便有些不好看。这些人多是王府积年的老人,甚至在多铎年幼时便在府中伺候,关系盘根错节。如今让一个入府不过半年的汉女丫头插手油水最厚的冬衣采买账,无异于从他们碗中夺食。

      这日,沈知意正在核对一批刚从关外运到的松江棉布入库单。单子上记着“上等松江细棉布一千匹”,但送来的实物,她抽查了几匹,手感、织密虽也不错,却似乎与她记忆中母亲珍藏的、真正上等松江布略有差异。她心存疑虑,便叫来负责接收的库房副管事询问。

      副管事姓王,是个面团团脸、总带着三分笑的中年人,闻言便笑道:“沈姑娘好眼力。这批布呢,说是上等,其实算是‘次上’,比真正顶尖的略逊一丝,但价格也便宜近两成。如今前线要得急,顶尖的货一时凑不齐,这个性价比最高,王爷也是点头了的。”说着,还拿出一张有采买管事画押的批条,上面确实写着“允购次上等,价廉为要”。

      理由充分,手续齐全。沈知意看着那张批条,又看看那些棉布,总觉得哪里不对。她记得多铎吩咐筹备冬衣时的原话是“务求坚实保暖,不可吝啬银钱,亦不容以次充好”。若是王爷同意购买稍次一筹的布匹,为何胡管事交代时只字未提?且这批条上的画押墨迹,似乎新得有些刺眼。

      她不动声色,只道:“原来如此。那便按‘次上等’入库,只是这价格,似乎与市面‘次上等’布价仍有些出入,王管事可知详情?”

      王管事笑容不变:“姑娘有所不知,这是走了内务府的老关系,统一定价,比市面零采自然又优惠些。具体的,姑娘可去问李采办。”

      话说到这个份上,沈知意知道自己不能再问下去。她依言记录了“次上等松江棉布一千匹”,按批条上的价格入了账,却在备注里用极小的字写下“质疑,待核”,并将那批条的花押样式,默默记在心里。

      随后几日,她在核对其他物料,如棉花、成衣、皮毛时,都格外留心。果然又发现几处类似情况——货物品质与标注略有出入,但都有相应管事的手续或说辞。数额都不大,但累积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差价。

      她将这些疑点悄悄记下,没有立刻声张。她知道,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两个人,而是一张经营多年、关系盘根错节的老旧网络。贸然捅破,可能打草惊蛇,也可能引火烧身。

      然而,对方似乎并不想让她安稳。一日,她正在用午饭,一个面生的小丫鬟匆匆跑来,塞给她一个荷包,低声道:“沈姑娘,这是我们主子一点心意,姑娘近日劳心账目,辛苦了。主子说,有些账目年头久了,难免糊涂,姑娘高抬贵手,大家都便宜。”说完,不等沈知意反应,便快步跑了。

      沈知意打开荷包,里面是两张五十两的银票,并一对分量不轻的赤金镯子。出手可谓阔绰。她捏着那荷包,仿佛捏着一块火炭。这既是贿赂,更是警告和试探。

      她将那荷包原样收好,没有动用分文,也没有立刻上交。她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或者,等对方下一步动作。

      时机来得很快。两日后,多铎突然召集府中所有管事到前厅议事。原来,内务府发现其他王府在采办冬衣时,出现了以次充好、虚报价格的情况,震怒之下,要求各王府自查。多铎面色冷峻,端坐主位,目光扫过下首一众低头屏息的管事。

      “本王将话放在这里,”多铎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地,“前线将士浴血,后方若有敢在军需上动手脚、喝兵血的,本王不管他是谁,有何依仗,一律按军法从事,绝不容情!”

      厅内鸦雀无声,空气凝滞。

      多铎说完,看向胡管事:“胡成,府中采办事宜,由你总责。给你三日,彻查所有采买账目、入库实录,若有问题,即刻来报!”

      “嗻!”胡管事躬身领命。

      “沈知意。”多铎忽然点了她的名。

      沈知意心头一跳,出列垂首:“奴婢在。”

      “你协助胡管事核对账目。将你所见、所核、所疑,无论巨细,一并列出,直接呈报。”多铎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那目光沉静,却带着千钧之力,“本王要看到最实的数目,听懂了吗?”

      “奴婢明白。”沈知意清晰应道。她知道,这是王爷给她的尚方宝剑,也是将她彻底推到了明处,与那些暗处的势力正面相对。

      有了多铎这句话,沈知意再无顾忌。她回到账房,将自己多日来暗中记录的所有疑点,连同那个未动的荷包,以及记忆中那批条上略显突兀的画押,详详细细整理成文,条分缕析,证据关联,一笔笔列得清清楚楚。

      胡管事看着她呈上来的厚厚一叠文书,沉默了许久,才叹道:“你呀……真是胆大心细。”也不知是赞是叹。

      清查雷厉风行地展开了。在确凿的证据面前,那位王副管事和负责采买的李管事无从抵赖,很快招认了联手以次充好、虚报价格,从中贪墨的事实。那荷包,正是李管事派人送的。那张批条,也是事后伪造补上的。他们欺沈知意年轻新进,又想借“前线紧急、便宜行事”的由头糊弄过去,没想到她如此较真,记得如此清晰,更没想到王爷会突然严查,且给了她直报之权。

      两人被革去差事,杖责后撵出王府,家产充公。多铎以此为例,再次严申府纪。一时间,王府上下悚然,风气为之一肃。

      尘埃落定后,多铎将沈知意唤至书房。

      “这次的事,你做得很好。”他看着眼前依旧沉静恭立的少女,她似乎清减了些,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但脊背挺直,眼神清澈。“不畏难,不避事,心细如发,胆气也足。没让本王失望。”

      “奴婢分内之事。”沈知意低声道。经过此事,她心绪反而奇异地平静下来。该做的做了,该抗的扛了,结果如此,她无愧于心。

      多铎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庭院中枝叶凋零的古树,沉默了片刻。“经此一事,你在府中,算是立住了。但也要知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往后,更需谨慎。”

      “奴婢谨记王爷教诲。”

      “这个,你拿去。”多铎转身,从书案抽屉里取出一个扁长的紫檀木盒,递给她。

      沈知意打开,里面是一支通体莹白、触手温润的玉簪,簪头雕成简洁的如意云纹,玉质极好,是上等的和田籽料。这赏赐,过于贵重,也……过于私密了。

      “王爷,这太贵重了,奴婢不敢……”她本能地推拒。

      “赏你的,便拿着。”多铎语气不容置疑,“玉性温润坚韧,望你亦能如此。”他顿了顿,声音略低,“今日之后,怕是会有更多眼睛盯着你。戴着它,旁人自会明白。”

      沈知意握紧了手中的木盒,冰凉的玉簪似乎也染上了她掌心的温度。他这是在给她一道护身符,一个明确的信号。她抬起眼,望向多铎。他正看着她,眸色深沉,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却让心悸动的复杂情绪。

      “谢王爷赏。”她终是收下,深深一福。

      就在这时,书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戈什哈刻意压低却难掩焦灼的通禀:“王爷!兵部八百里加急!松山前线紧急军报!”

      多铎神色骤然一凛,方才眼中那丝复杂情绪瞬间被锐利冰冷的锋芒取代。“进来!”

      戈什哈快步而入,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封插着三根羽毛、已被雨水打湿边缘的紧急文书。

      多铎迅速拆开,目光扫过,脸色愈发沉凝。片刻,他合上文书,对沈知意道:“你且退下。”

      沈知意知道军国大事非她能听,立即行礼退出。在转身掩上房门的那一刻,她听见多铎沉声对戈什哈吩咐:“即刻传令,点齐白甲护军,备马!本王要立刻进宫面圣!”

      房门轻轻合拢,隔绝了里面的声音。沈知意站在廊下,深秋的寒风穿过庭院,卷起枯叶,打着旋儿扑到她裙摆上。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的紫檀木盒,那玉簪的轮廓硌着掌心。

      抬头望去,方才多铎凝望的那株古树,最顶端一根细枝,在凛冽的风中剧烈摇晃着,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仿佛随时都会断裂。

      寒枝欲折。

      山雨,终于要来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