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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二节 雪泥鸿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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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德七年的雪,一场接着一场,似乎要将整个盛京深埋。慎思院屋檐下的冰棱挂得老长,折射着惨淡的天光。
沈知意关于皮货分等的建议呈上去后,如同石沉大海,再无回音。福晋那边没有表态,胡管事也只字不提。那批引发争议的皮货和毛毡,最终还是按照原定计划,混杂着装车,在漫天风雪中,碾着厚厚的积雪,运往了锦州方向。
沈知意不知道自己的“务实建议”是被采纳后悄然执行了筛选,还是被彻底无视。她只是默默回到账房,继续埋首于那些似乎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军需文牍。前线催要火药、箭矢、伤药的文书雪片般飞来,每一项都标注着“急”、“十万火急”。数字在她眼前跳动,算珠的声响日夜不停,仿佛在为远方的厮杀伴奏。
她的沉默和愈发专注的态度,似乎让某些暗处的目光暂时失去了焦点。佟姑姑没再来,其他管事也收敛了不少。但沈知意知道,平静只是表象。那日午后,她发现账房门口清扫积雪的粗使婆子换了一个生面孔,眼神总是有意无意地往她这边瞟。她去库房核对一批新到的止血金疮药数目时,管库的老奴对她异常客气,客气得近乎谄媚,却在转身时,与另一个小厮交换了一个她看不懂的眼神。
她就像走在刚刚冻结的河面上,脚下是看似坚实的冰层,却不知哪一处暗藏着致命的裂缝。
这日,她正核对一批从山西采买、经蒙古转运来的“大黄、三七”等紧俏药材的损耗账目。运输路途遥远,天气恶劣,损耗比平时大了近三成。她一丝不苟地计算着,试图从混乱的记载中找出是否有虚报冒领的迹象。正凝神间,胡管事拿着一封封着火漆的信函走了进来,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沈姑娘,你来看看这个。”胡管事将信函放在她面前,示意她打开。
沈知意小心地拆开火漆,里面是薄薄一张纸,纸上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只有寥寥几行字,笔迹潦草却刚劲,是蘸着某种暗红色颜料(或许是朱砂,亦或是……)匆匆写就:
“松山战急,伤亡颇众。所运皮货御寒不力,冻毙者日增。后续冬衣、药材,务求坚实,速发!军中鼠辈,已处置。后方账目,尤须清明,勿使前线将士寒心复寒身。”
字迹力透纸背,最后一笔甚至划破了纸张。沈知意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她认不出这是谁的笔迹,但这语气,这内容,尤其是“后方账目,尤须清明”一句,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破了她连日来强自维持的平静。
前线果然因为御寒物资出了问题!冻毙者日增……那批皮货!
“这……这是……”她抬头看向胡管事,声音有些发干。
胡管事缓缓点头,压低声音:“刚到的,王爷身边戈什哈拼死送回的密信。走的是最险的绕道路线。”他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王爷特意提到‘账目清明’……沈姑娘,前次那批皮货的事,你做得对。福晋那边,王爷自有计较。但眼下,火烧眉毛的是后续物资!”
他指着信上“速发”二字:“兵部、户部协调的粮草被服还在路上,远水解不了近渴。王爷的意思是,动用王府在盛京及周边的一切存银和关系,就地、紧急采买一批最扎实的棉衣、毛皮、还有治疗冻疮和伤寒的药材,以王府名义,尽快送上去!此事……王爷交代,由你协助我,秘密办理。账,要走另一本‘暗帐’。”
沈知意心头巨震。秘密采买,暗帐……这是将王府的私库和前线将士的性命,部分地压在了她的算盘上!多铎在千里之外的生死战场上,竟将如此重任,以这种方式,交托到了她的手中?
“为何……是我?”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府中能干的管事不少,为何偏偏是她这个汉女,这个刚因皮货账目得罪了福晋的“麻烦”?
胡管事看着她,目光深沉:“王爷信上没明说。但我想,大约是因为,你核账时,眼里只有‘对错’和‘实处’,没有‘人情’和‘顾虑’。前线要的,就是这份‘清明’。”他叹了口气,“再者,此事机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无牵无挂,也无处可泄。”
无牵无挂,无处可泄。八个字,道尽了她在这府中孤绝的处境,也成了此刻被托以重任的原因。沈知意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又有一股滚烫的东西在缓缓流动。
“奴婢……明白了。”她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情绪压下去,眼神重新变得清亮而坚定,“请胡管事吩咐。”
秘密采买在极度紧张和谨慎中展开。胡管事利用多年经营的关系网,联络可靠的商人;沈知意则负责核对每一笔支出的明细,评估价格是否合理,质量是否过硬。她不再只看账本,而是亲自去仓房看货,用手摸棉花的厚实度,用鼻子嗅药材是否纯正,甚至找来有经验的老裁缝,询问一件棉衣需要多少棉花、多少工时才算“扎实”。
暗账在她手中一笔笔清晰记录:某月某日,购得松江厚棉布五百匹,价几何,验看无误;某月某日,购辽东本地新弹棉花三千斤,价几何,蓬松干燥;某月某日,购川黄连、辽东老参等药材若干,价几何,皆选上品……
每一笔钱,她都算得极其仔细,恨不得一个铜板掰成两半花。她知道,这些银钱或许是多铎多年的积蓄,或许是王府应急的根本,但更重要的是,它们将变成一件件棉衣,一剂剂汤药,送到那冰天雪地、生死搏杀的前线,或许就能多活一个人,多守一寸土。
连日操劳,她的眼下泛起了浓重的青黑,人也清减了一圈。但她的眼神却越来越亮,像雪地里淬炼过的寒星。
这日深夜,她终于核对完最后一笔采购药材的账目,将暗账锁进胡管事特制的铁柜。窗外又飘起了雪,簌簌地落在窗棂上。她揉着酸胀的额角,推开一丝窗缝,冰冷的空气涌入,让她精神一振。
远处传来打更人悠长而凄清的梆子声,已是三更天了。偌大的王府沉睡在雪夜中,寂静无声。只有她这间小屋的灯还亮着,像茫茫雪原上一点孤寂的萤火。
她忽然想起多铎密信上那力透纸背的字迹,想起“冻毙者日增”那几个字,心头猛地一揪。他现在何处?是在冰封的营帐中筹划军机?还是在血肉横飞的阵前督战?那玄色铠甲上,是否已覆满了雪花和血污?
手指无意识地抚上发间。那支玉簪她一直戴着,藏在最寻常的木簪之下,温润的触感在指尖萦绕。这微弱的暖意,此刻竟成了连接那遥远血腥战场与这寂静清冷后方的唯一纽带。
“王爷……”她对着窗外无尽的飞雪,无声地动了动唇。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心口一声沉沉的叹息,和账册上那些冰冷数字背后,滚烫的祈愿。
她不知道,就在同一片星空下,锦州城外数十里,清军大营的中军帐内,多铎刚刚巡视完夜哨回来。他卸下冰冷的甲胄,肩头一处旧伤在寒气侵袭下隐隐作痛。案头堆满了军报,烛火将他疲惫的身影投在帐壁上。
他展开一张简陋的盛京地图,目光在豫郡王府的位置停留片刻。随即,他提笔,在一张空白纸条上,用朱笔写下一行小字,比上一封密信更加简短:
“暗账已动,物资源源。望速抵锦。保重。”
写罢,他唤来最信任的戈什哈,将纸条用火漆封好,低声道:“老规矩,送回去。交胡成,或……沈氏亲启。”
戈什哈领命,身影迅速没入帐外的风雪中。
多铎走到帐边,掀开厚重的毛毡门帘。寒风卷着雪沫扑面而来,远处锦州城黑黢黢的轮廓在雪夜里沉默矗立。更远处,是明军援兵可能出现的茫茫原野。
他握了握拳,掌心似乎还残留着朱笔的微温,和那日递出玉簪时,触碰到的、她指尖冰凉的触感。
雪夜无声,鸿雁难传。唯有一封封染着烽火气的密信,和后方账册上清隽执着的字迹,如同雪泥上的鸿爪,清晰地记录着这场战争背后,另一条隐秘而坚韧的战线,以及两颗在时代洪流与血火烽烟中,悄然靠近、却又隔着千山万水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