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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三节 庭燎暗争 ...


  •   崇德七年的春天在战争的阴云与物资的催逼下,过得格外仓促。冰雪消融,露出盛京黑沉的土地时,锦州前线的消息也如同解冻的辽河之水,断断续续却又惊心动魄地传回。

      三月末,有败兵溃逃回盛京,带来松山陷落、明军统帅洪承畴被俘的惊人消息,一时间八旗振奋,盛京街头酒旗招展,仿佛胜利已在眼前。然而,紧随其后的却是更严酷的军令:锦州围城仍在继续,明军残部抵抗激烈,前方急需补充兵员、器械,尤其是火药和攻坚的重型火器。

      豫郡王府的“慎思院”成了连接前线与后方物资的中枢之一,气氛比冬日更加紧绷。多铎的密信不再提及“冻毙”,转而频繁出现“火药不足”、“云梯损毁”、“伤药奇缺”等字眼,每一个词都浸透着焦灼与血腥。沈知意经手的暗账流水愈发庞大,银钱如同泼水般流出去,换回一车车硝石、硫磺、精铁,以及价比黄金的辽东老参和云南白药。

      她的位置因这隐秘而至关重要的职责,变得愈发微妙而孤立。胡管事将大半精力用于对外周旋,打通各路关节,采买军需的具体账目核算、记录、归档,几乎全压在了沈知意肩上。她不再是那个只需核对内院用度的“账房丫头”,而是掌握着王府战时部分命脉的“关键之人”。这引来的不仅仅是敬畏,更有深切的嫉恨与不安。

      这一日,沈知意正在核对一批从晋商手中高价购入的火硝纯度检验单,门被轻轻叩响。来的是府里一位不大起眼的苏拉(闲散仆役),低着头,递上一封没有署名的素笺,低声道:“沈姑娘,门房刚收到的,指明交给您。”

      素笺纸质粗糙,折痕很新。沈知意展开,上面只有一行歪斜的汉字,像是刻意用左手书写:“皮货账目,福晋心结未解,近日或将发难。小心饮食,慎言独行。”

      没有落款,字迹也陌生。沈知意心头一凛,将纸条凑近烛火,看着它蜷曲化为灰烬。警告来得突兀,却并非空穴来风。自那次皮货事件后,福晋博尔济吉特氏那边确实沉寂得有些反常。佟姑姑不再来账房“关照”,连例行去正院回事,福晋也总是隔着屏风,语气平淡地打发她,目光却如有实质,冰锥般透过纱屏刺来。

      她将灰烬倒入笔洗,面上一片平静,继续核对火硝单子,指尖却微微发凉。王府深似海,暗流从未停歇。这警告是善意提醒,还是另一重陷阱的开端?

      几日后,宫中传来旨意,因锦州战事久拖不决,皇太极忧劳成疾,竟于清宁宫昏厥,虽经救治苏醒,但御体违和,需静心调养。朝野震动,人心浮动。作为皇太极最倚重的幼弟之一,多铎虽远在前线,但其福晋博尔济吉特氏作为科尔沁部的贵女,按例需时常入宫侍疾、陪伴皇后哲哲及关雎宫宸妃海兰珠(此时海兰珠应已病重,历史上卒于崇德六年,此处为情节需要略作调整,或可视为其他高位宫眷)。

      福晋入宫的频率陡然增加,每次回府,面色都似笼着一层寒霜。宫中局势微妙,宸妃病重(或为其他宠妃),皇后焦虑,皇帝病体未愈,各派势力暗潮汹涌。博尔济吉特氏身在其中,感受着这份压抑与不安,回府后,这份压抑便不经意地转化为对下人的严苛,尤其是对那个总让她想起丈夫特别关注、又曾“冒犯”过她娘家颜面的汉女。

      四月初一,王府循例举行小祭,祭祀出征在外的多铎旗纛,祈求平安。祭祀虽简,却需内外肃然,各处整洁。福晋亲自督查内院,当走到西北角沈知意所居的偏僻小院时,脚步停住了。

      院子收拾得干净利落,几无杂物,显出主人一丝不苟的性子。但福晋的目光,却落在了窗台上一只半旧的粗陶碗上。碗里清水养着几根初发的柳枝,嫩绿可喜,在这肃杀沉闷的王府一角,显得格外刺眼,也……格外生机勃勃。

      “谁许她在屋里摆放这些?”福晋的声音不高,却让身后跟着的一众仆妇管事噤若寒蝉。“祭祀之日,当心诚肃穆,弄这些花花草草,成何体统?”

      佟姑姑上前一步,低声道:“福晋息怒,许是那丫头不懂规矩,奴婢这就让人撤了。”

      “不懂规矩?”福晋冷笑一声,目光扫过这简陋却异常整洁的小屋,“我看她懂得很。王爷夸她‘心细如发’,胡成倚重她打理要紧账目,连宫里……都隐约有风声,说豫郡王府有个了不得的汉女账房。”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一个汉军旗的奴才,不安分守己,倒搅得府里府外皆知。今日是摆弄花草,明日是不是就该插手祭祀,后日……是不是连祖宗规矩都要改了?”

      这话极重。满人重祭祀,轻忽祭祀是极大的罪过,牵扯到“祖宗规矩”,更是能压死人的大帽子。

      立刻有伶俐的仆妇上前,要将那碗柳枝端走砸掉。

      “慢着。”福晋忽然抬手阻止,她盯着那抹嫩绿,眼神幽深,“花木本无罪。只是这摆放的人,心思太多。”她转向佟姑姑,“传我的话,沈知意轻忽祭祀,心思浮荡,罚跪祠堂两个时辰,抄写《女诫》十遍,静思己过。另,她既如此‘心细’,想必账目繁重也难不倒她。自明日起,王府上半年所有庄田收成、各处铺面红利的总账复核,也一并交由她。五日之内,我要看到清楚明白的总账。”

      说罢,不再看那小院一眼,扶着侍女的手,转身离去。裙裾曳地,环佩轻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消息传到慎思院时,沈知意正与胡管事对接着一批紧急调拨的箭镞数目。闻听此言,胡管事眉头紧锁,沉默半晌,叹道:“福晋这是……要压垮你啊。”庄田铺面半年的总账,浩如烟海,莫说五日,便是十日,寻常账房也未必能理清。这分明是借故惩戒,外加刁难。

      沈知意放下手中的清单,面色平静。该来的,终究来了。窗台柳枝,不过是个由头。

      “胡管事,祭祀之事,是奴婢疏忽,甘愿受罚。账目……奴婢尽力而为。”她起身,朝胡管事微微一福,“只是前线催要的火药清单,今日必须发出,可否容奴婢先处理完毕?”

      胡管事看着她沉静的眉眼,心中复杂,最终挥了挥手:“去吧。祠堂那边……我会打点一下,不至于太难过。”

      沈知意摇了摇头:“多谢管事好意,既是罚跪,便该有罚跪的样子。”她整理了一下衣裙,挺直脊背,朝着祠堂方向走去。背影单薄,却带着一股难以折弯的韧劲。

      两个时辰的跪罚,在冰冷坚硬的青砖上,滋味并不好受。祠堂里阴冷空旷,只有长明灯微弱的光跳动,映照着层层牌位,森严肃穆。膝盖从刺痛到麻木,最后仿佛失去了知觉。沈知意闭着眼,心中默默背诵着《女诫》,思绪却飘得很远。飘到了硝烟弥漫的锦州城外,飘到了那封朱笔密信上力透纸背的字迹,飘到了那只粗陶碗里,自己春日折下、聊以慰藉的几枝嫩柳……

      罚跪结束,她被允许回房抄写《女诫》。揉着刺痛的膝盖,她铺开纸笔,却并未立刻动笔。而是先取出了那堆积如山的庄田铺面总账。时间只有五天,她不能浪费一分一秒。

      她改变了策略。不再追求逐笔核对,而是先根据旧例和往年数据,快速估算出各处大致的收入范围。然后,她找出账目中明显异常之处——比如某处庄子风调雨顺却收成锐减,某家铺面地段颇佳却盈利微薄。她将这些疑点单独列出,附上简要对比和推算。

      同时,她并未放下前线的军需账目。夜深人静时,她依旧就着昏暗的灯光,核对那些关乎生死的数目。膝盖的疼痛,抄写《女诫》的枯燥,福晋施加的压力,像几重冰冷的枷锁,套在她身上。而她只是沉默地、一丝不苟地,在那盏孤灯下,与时间、与账册、与这深宅无处不在的寒意对抗。

      第四日深夜,她终于将庄田铺面总账的复核摘要整理完毕,虽不精细,但重大疑点均已标出,并附上了初步核查建议。而十遍《女诫》也已抄完,字迹工整,无一错漏。

      第五日清晨,她将厚厚一叠文书和抄写好的《女诫》交给佟姑姑,由她转呈福晋。自己则面色苍白,眼下乌青,默默回到慎思院,继续处理前线急需的火药拨付单。

      午后,福晋那边传来话:账目已阅,虽有疏漏,然念其用心,惩戒可免。望其日后谨言慎行,恪守本分。至于那些账目疑点,着胡成另行细查。

      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一场风波,似乎就此平息。

      但沈知意知道,那窗台上的柳枝不会再有了。福晋的警告,如同庭燎(庭中照明的火炬)熄灭后留下的灼热灰烬,看不见明火,却余温炙人,提醒着她界限所在。而她与福晋之间,那层原本就薄如窗纸的平静,已被彻底戳破。庭燎已熄,暗争方始。在这座王府里,在这战争的阴影下,她依然走在薄冰之上,只是这冰层之下,暗流更加湍急,寒意更加刺骨。

      而她所能依靠的,似乎只有手中这杆越来越沉、记录着战争与生存的笔,和心底那点不肯熄灭的、微弱的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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