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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节 墨污账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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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的门被推开时,多铎正对着窗外暮色出神。沈知意垂首走进来,手里捧着几本账册,依旧是那身半旧的秋香色比甲,发髻一丝不苟。她行礼的姿态恭顺到近乎刻板:“奴婢给王爷请安。胡管事说,这几本庄子的秋粮账需您过目。”
“放着。”多铎没有回头,声音里透着一股压抑的烦躁。今日在清宁宫,皇兄那些关于“满洲贵女”、“开枝散叶”的暗示,像细密的针扎在心头。他不是不明白其中的利害,只是那份被安排、被规划的感觉,让他胸口堵得慌。
沈知意将账册轻轻放在书案一角,正要退下。
“等等。”多铎忽然转身,目光落在她身上。暮光从她身后照进来,勾勒出单薄的身形轮廓。“你入府,快一年了吧?”
沈知意微微一怔,垂首应道:“是,腊月就满一年了。”
“这一年,”多铎走近两步,玄色的衣袍下摆扫过光洁的地面,“你觉得自己这账房,当得如何?”
这话问得突兀。沈知意谨慎答道:“奴婢愚钝,幸得王爷与胡管事指点,勉力为之,不敢有负所托。”
“不敢有负?”多铎重复着这四个字,忽然冷笑一声。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了,皇兄的话、朝堂的暗流、还有心底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在看到这个永远平静、永远恪守本分的女子时,突然找到了一个倾泻的出口。“那你告诉本王,一个合格的账房,除了核对数目,还该懂什么?”
沈知意指尖微蜷,感觉到今日王爷的情绪不同寻常。她依旧垂着眼:“奴婢以为……账房之责,首在‘清明’。数目清楚,来去明白,不欺不隐,是为本分。”
“好一个‘清明’!”多铎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讽刺,“只看得见纸上的数目,看不见这府里府外的人心规矩,这算哪门子‘清明’?”
他猛地从她呈上的那叠账册里抽出一本,翻到某一页,指着上面一行朱笔小字的批注——那是她发现的一处庄头虚报损耗的记录。“这种鸡毛蒜皮,也值得你一笔笔标出来?你可知那庄头是谁举荐的?可知动了这一处,会牵扯多少人?”
沈知意脸色白了白,但背脊依旧挺直:“奴婢……只知账目有疑,当如实标注。至于其他,非奴婢所能知,亦非奴婢所敢问。”
“不敢问?你标注的时候,怎么没想想该不该问?”多铎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在阴影里。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墨香和皂角气息,干净得刺眼。“沈知意,你是不是觉得,只要守着你这套‘账目清明’,就能在这府里安安稳稳地待下去?是不是觉得,本王赏识你这份‘仔细’,你就能万事无忧了?”
他的语气越来越急,越来越重,仿佛要把胸中所有无处发泄的闷气都倾泻在她身上。眼前的女子越是平静,越是坚守她那套“道理”,就越发映衬出他身处的世界有多么不讲道理——皇权、血缘、利益、规矩,层层叠叠的网,他挣不脱,她却还在执着于纸上那几个数字的“对错”。
“王爷……”沈知意被他话里的怒意和压迫感惊得后退了半步,脚跟抵到了身后的花架。架上一只甜白釉的梅瓶轻轻晃了晃。“奴婢从未敢作此想。奴婢只是……做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多铎的目光死死锁住她。她微微发颤的睫毛,紧抿的、失了血色的唇,还有那双即使惊惶也依旧清澈的眼睛……这一切都让他心头那股邪火越烧越旺。他想撕碎她这副平静的面具,想看看这下面到底藏着什么,是不是也和他一样,有着无法言说的恐惧、不甘,或是什么别的东西。
他猛地伸手,却不是去扶那个摇晃的梅瓶,而是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力道大得让她痛吸了一口冷气,怀里的账册“哗啦”散落一地。
“王爷!”她真的慌了,挣扎着想抽回手,眼中终于浮现出清晰的恐惧。
多铎却恍若未觉。另一只手抬起,捏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两人的脸靠得极近,呼吸可闻。他看到她瞳孔中映出的、自己有些扭曲的面容,也看到她眼中迅速积聚的水光。
“你分内的事,就是看清自己的位置。”他的声音低哑下来,带着一种危险的、近乎呢喃的意味,“汉军旗的包衣,王府的账房,本王……点选来的人。你的‘清明’,你的‘本分’,都系于本王一念之间。明白吗?”
他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过她下颌细腻的皮肤,留下一点红痕。目光落在她颤抖的唇瓣上,那抹淡色在暮光中显得异常柔软。一股混杂着暴戾、占有和某种更深邃渴望的冲动,瞬间冲垮了理智——
他低下头,狠狠地吻了上去。
“唔——!”沈知意彻底僵住,脑中一片空白。唇上传来的是陌生的、滚烫的、带着不容抗拒力道的触感,混合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以及一丝淡淡的、属于权力的压迫感。这不是她理解的任何情绪,而是一种纯粹的、强势的侵占。
她开始拼命推拒,眼泪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渗入紧贴的唇齿间,咸涩冰凉。
这冰凉让多铎浑身一震。
他像是被烫到般猛地松开手,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书案边缘。他看着她——衣衫微乱,发丝凌乱,嘴唇红肿,满脸泪痕,正顺着花架滑坐在地,用一种混合了极度惊骇、屈辱和茫然的眼神望着他,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
地上,账册散乱,墨迹未干的纸页沾了灰尘,那行关于“虚报损耗”的朱批小字,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刺眼。
多铎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刚才做了什么?皇兄的告诫,满洲的规矩,身份的鸿沟……还有她眼中那破碎的、不敢置信的光。一股冰冷的、令人作呕的懊悔和后怕,瞬间淹没了他。
他张了张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他只是极其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不像他自己的:
“……出去。”
沈知意浑身一颤,像是突然被赦免,又像是坠入了更深的冰窟。她甚至不敢再看那个身影,手忙脚乱地、几乎是爬着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冲出了书房,连散落一地的账册都顾不得。
门被仓皇地带上。
书房内死寂一片。多铎独自站着,夕阳最后一丝余晖将他孤长的影子投在地上,与那些散乱的账册重叠在一起。他缓缓抬手,捂住自己的脸,指缝间传来滚烫的温度。
账册已污,心墙已塌。那条他一直以为清晰分明的界限,在方才那一刻,被他亲手践踏得粉碎。而那只摔落在地、已然碎裂的甜白釉梅瓶,洁白的瓷片上倒映着窗外的暮色,也倒映着他眼中深不见底的、混乱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