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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六章 禁忌之花 第一节 宫闱暗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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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德七年(1643年)的深秋,盛京皇宫的清宁宫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沉寂中。自宸妃海兰珠于去年八月薨逝后,皇太极的身体便如深秋的落叶,一日衰败过一日。尽管对外仍强撑天威,但近身侍奉的重臣与亲王们都能感觉到,这位开创了大清宏图伟业的皇帝,生命之火正在风中飘摇。
多铎踏入清宁宫东暖阁时,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皇太极斜靠在明黄色云龙纹靠枕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脸庞因病痛和忧思凹陷下去,唯有一双眼睛,依旧锐利如昔,落在多铎身上时,带着审视,也带着不易察觉的疲倦。
“十五弟来了,”皇太极的声音有些沙哑,抬了抬手,示意赐座,“伤可大好了?”
“劳皇兄挂念,箭伤已无碍,只是筋骨还需将养些时日。”多铎在侍女搬来的绣墩上坐下,垂首恭敬回道。他今日穿着正式的亲王补服,脸色因久在室内而略显苍白,但身姿挺拔,已无月前病榻上的脆弱。
“嗯,年轻,底子好,恢复得快是好事。”皇太极咳嗽了几声,侍女连忙奉上参茶,他抿了一口,缓了缓气,目光却始终未离开多铎,“松锦一役,你与十四弟(多尔衮)居功至伟。锦州一下,关外屏障尽去,大明……气数将尽了。”
“皆是皇兄运筹帷幄,将士用命,臣弟不敢居功。”多铎的回答是标准的天家兄弟奏对格式。
皇太极摆了摆手,似乎不愿多谈战事,话锋一转:“你今年,二十有三了吧?”
“是。”多铎心头微动。
“朕记得,你的嫡福晋博尔济吉特氏,是科尔沁部的格格,性子是稳重的。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也为你生了一子。”皇太极的声音不疾不徐,像在闲话家常,可每一句都落在实处,“子嗣是宗室根本,你正当盛年,又立下大功,于国于家,都该更加上心才是。”
多铎背脊几不可察地一僵,面上却依旧平静:“皇兄教诲的是。”
皇太极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像是要看穿那平静下的真实情绪,缓缓道:“朕知你一心军务,不喜内帷琐事。但身为爱新觉罗子孙,开枝散叶,绵延国祚,亦是本分。八旗各家,出色的格格不少。正白旗固山额真阿山的女儿,镶黄旗苏克萨哈的妹妹,都是知书达理、弓马娴熟的满洲贵女,与你年岁相当,堪为良配。”
他顿了顿,看着多铎微微低垂的头,语重心长,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朕近来精神短了,总想着你们兄弟几个的事。十四弟(多尔衮)那里,朕也提过。咱们大清能有今日,靠的是满洲上下一心。这‘心’,要靠在姻亲血脉上,靠在祖宗规矩上。你是朕的亲弟弟,是镶白旗的旗主,你的福晋、子嗣,不仅是你的家事,也关乎旗务,关乎满蒙和睦,关乎……咱们爱新觉罗家的将来。你可明白?”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是再明白不过的敲打与安排。皇帝在亲自为他,也为其他核心亲王,规划未来的姻亲网络,以此巩固满洲核心阶层的团结,并为可能到来的权力交接未雨绸缪。所谓“出色的格格”,背后是各旗实权派家族;所谓“知书达理、弓马娴熟”,是满洲贵族对嫡福晋、侧福晋的标准。这里面,没有汉女的位置,哪怕她“知书”,也绝不可能“理”到爱新觉罗家的内帷之中。
多铎只觉得一股郁气从胸腔升起,堵在喉咙口,又硬生生压下去。他想起十四哥多尔衮前些日子的暗示,想起福晋近日来越发沉寂却暗含审视的目光,如今,连皇兄也亲自开口了。
“臣弟……明白。”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而恭顺,“谢皇兄关怀。”
“明白就好。”皇太极似乎满意了他的态度,疲惫地合了合眼,“你去吧。好生将养,朝廷……还有大事要倚重你。”
“臣弟告退。”多铎起身,行了大礼,缓缓退出暖阁。
走出清宁宫,深秋的冷风扑面而来,带着萧索的气息,卷起他袍服的下摆。天空是灰蒙蒙的铅色,压得很低。多铎站在汉白玉的台阶上,回望身后巍峨而寂静的宫殿,那里面弥漫的药味和衰老气息,仿佛也沾染到了他的身上。
皇兄的话,字字句句,敲打在他的心上。不是商量,是告知;不是建议,是布局。他是棋子,也是布局之人,他的婚姻、子嗣,从来不只是他一个人的事。
眼前却不由自主地浮起另一张脸。沉静的,苍白的,低眉顺眼时睫毛投下小片阴影,抬眼时眸子里是清澈的坚定。她报账目时清晰平稳的语调,她煎药时专注的侧影,她听他诉说无奈时眼中那丝几不可察的悲悯……还有,指尖隔帕触碰下颌时的微凉,廊下秋风中说“保重身体”时的轻颤。
“出色的满洲贵女”……是啊,那才是他应该关注,应该娶,应该为之“开枝散叶”的对象。可为什么,想起那些模糊的“格格”面容,心里只有一片更深的烦躁与空洞?
他握了握拳,指尖冰凉。转身,大步朝着宫门外等候的马车走去。玄色的亲王补服在秋风里拂动,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冷。
回到豫郡王府时,已是申时三刻。多铎没有去正院,也没有回澄心斋,径直去了外书房。他屏退左右,独自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对着窗外出神。案头堆着几份需要他批阅的旗务文书,还有沈知意午前送来的、已经核对整理好的九月王府收支总览。
他随手拿起那本账册,蓝皮封面,字迹是熟悉的工整清秀。翻开,条目清晰,分类明确,疑点处用朱笔小字标注,一丝不苟。她甚至在最末附了一页简短的“综言”,写明本月开支较上月增减几何,主要用度流向,并谨慎建议某处用度可稍加节制。
如此用心,如此清晰。可这份用心与清晰,此刻落在他眼里,却像一根刺,扎得他心头那股无处发泄的烦躁越发汹涌。
皇兄的话在耳边回响:“……关乎满洲上下一心……关乎祖宗规矩……” 而眼前这账册,这字迹,却出自一个汉女之手。一个被他破格提拔,留在身边,甚至……让他屡屡失态、心生妄念的汉女。
“啪”的一声,账册被他重重合上,扔在案头。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胡管事小心翼翼的通禀:“王爷,沈姑娘来了,说是有几笔账目需当面请示王爷定夺。”
多铎眼神一沉,心底那股无名火仿佛找到了出口,声音冷硬:“让她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