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月如歌，终成陌路》》莲遇

4、第三节 一瞥惊澜

　　沈知意被带到前厅时，身上穿的是半旧的青色布裙，颜色洗得有些发白，袖口处甚至有不易察觉的细小补丁。一头乌发只用最寻常的木簪松松绾了个髻，几缕碎发垂在耳边。她低垂着头，露出一段纤细白皙的颈子。

　　“奴婢沈知意，叩见王爷。”她跪下行礼，声音不高，却清晰平稳，没有寻常女子面见贵人的娇怯或惶恐。

　　“抬起头来。”

　　沈知意依言缓缓抬头，但目光依旧恪守本分地垂落在地面。饶是如此，多铎也看清了她的容貌。

　　并非倾国倾城的绝色，眉目清秀如一幅淡墨山水，鼻梁挺直，唇色浅淡。最特别的是那双眼睛，眸子很黑，像是盛满了寂静的夜，沉静无波，与她十六岁的年纪颇不相符。脸上没什么血色，带着些久未见光的苍白，却更衬得那份沉静有种不容侵犯的凛冽。

　　“你识字？”多铎问。

　　“回王爷，识得一些。”沈知意答。

　　“可会算账？”

　　“母亲在时，曾教过奴婢打算盘，看过些账本。”

　　多铎朝身旁的戈什哈略一示意。那戈什哈立刻将随身带着的几本账册——正是多铎从王府随手抽出来准备路上看的——放在了沈知意面前的小几上。

　　“看看这几本账。”多铎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告诉本王，里头可有错漏。”

　　沈图在一旁，脸色已由白转青，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这几本账册的封皮他认得，是王府内务的记档，里头水深得很。他这女儿，平日里虽帮着料理过些许家事账目，可那都是小打小闹，如何能看出王府账房的关窍？一个不好，便是灭顶之灾！

　　沈知意的目光落在那些账册上，停顿了片刻。她伸出手，手指纤细，指尖却有些粗糙，是常做活计留下的痕迹。她拿起最上面一本，翻开。

　　厅内寂静，只有炭火偶尔毕剥一声，以及纸页翻动的沙沙轻响。

　　沈知意看得很慢，一页一页，目光专注。时而停留，时而快速扫过。多铎也不催促，只端起那盏已微凉的茶，慢慢啜饮。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沈知意合上了第一本册子。

　　“看出什么了？”多铎放下茶盏。

　　沈知意抬起眼，这次，她的目光与多铎有了一瞬极其短暂的接触，随即又垂下。“回王爷，这本是去岁腊月的采买账。其中有三处疑点。”

　　“说。”

　　“其一，腊月十五，记采买上等银霜炭一百斤，价银十两。时价，上等银霜炭市价每百斤约六到七两。此处浮价约三至四两。”

　　沈图倒吸一口凉气。

　　“其二，腊月二十，记修缮西厢廊檐，用工料银三十五两。然此项下所列木料、青瓦、桐油等数目，与寻常工料市价折算，至多二十两足矣。且，修缮廊檐无需用桐油，此物多为养护兵器或贵重木器所用。”

　　多铎眼神微凝。

　　“其三，”沈知意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字字清晰，“腊月二十八，记宴客用‘关外鹿肉二十斤’，价十五两。然腊月年关，关外鹿肉难入盛京，市面若有，价格当在每斤二两以上。此处记为二十斤，十五两，均价不足一两，与市情不符。且……王府腊月宴客单子奴婢虽未得见，但按常例，多用猪羊鸡鹅，鹿肉非时令常备之选。”

　　她说完，厅内落针可闻。

　　沈图已面无人色，若非强撑着，几乎要瘫软下去。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几乎毫无存在感的庶女，竟有这般眼力！这哪里是看出错漏，这简直是拿着一把刀子，将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血淋淋地剖了出来！

　　多铎沉默着，手指在椅子扶手上轻轻敲击，目光落在沈知意低垂的侧脸上。少女的睫毛很长，在下眼睑投下一小片阴影，鼻尖挺秀，唇线抿得有些紧，泄露了一丝竭力维持的紧张。

　　“另外两本呢？”他忽然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沈知意定了定神，又拿起第二本、第三本。她看得比之前更快些，但指出的问题却更加精准要害。有重复支取的，有虚报人数的，有以次充好浮报价格的……林林总总，七八处纰漏，俱都条理分明，银钱数目、时间、货物市价，说得清清楚楚。

　　当她说完最后一个字，厅内那令人窒息的寂静几乎凝为实质。

　　多铎忽然低低笑了起来。

　　那笑声不大，却让沈图浑身一颤。

　　“好，好眼力。”多铎抚掌，看向沈知意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毫不掩饰的兴味与审视，“沈图，你养了个好女儿啊。这般本事，你却将她藏于深闺，记为‘闲散’？是欺本王不识珠玉，还是……你这佐领府上，另有乾坤，不敢示人？”

　　沈图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王爷明鉴！奴才糊涂！奴才该死！奴才绝无欺瞒王爷之心，实在是、实在是小女自幼体弱，奴才恐其不堪驱使，反惹祸端，这才……这才……”他语无伦次，冷汗已浸透中衣。

　　“体弱？”多铎打断他，语气转冷，“本王看她，心明眼亮，清醒得很。”他站起身，玄色衣袍拂动，“你府上这些陈年烂账，本王懒得一一追究。但既是你治下不严，纵容属吏贪弊，这佐领的差事，你暂且歇上一歇，好好清理门户吧。”

　　沈图如坠冰窟，瘫软在地。

　　多铎不再看他，目光转向依旧跪得笔直的沈知意。

　　“至于你，”他顿了顿，声音在空旷的厅堂里显得格外清晰，“收拾一下，明日到本王府中账房听用。”

　　这不是商量，甚至不是询问。

　　这是旗主对旗下人口不容置疑的征调。

　　沈知意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一直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终于掠过一丝涟漪。但那涟漪很快平息下去。她以额触地，姿态恭顺，声音却依旧清晰平稳：

　　“奴婢……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