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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四节 暗流初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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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铎那道看似平常的吩咐,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豫郡王府这潭深水里激起了层层暗涌。表面看去,日子依旧如常。沈知意依旧每日准时踏入慎思院,坐在她那个靠窗的角落,埋首于账簿与算盘之间。胡管事对她的态度似乎也并无太大变化,只是交给她的账册越发核心,要求也越发严苛。
然而,细微的变化如同水底潜流,悄然滋生。
首先变化的,是账房里其他书办和录事的眼神。原先那种带着距离的观望里,渐渐掺杂了些别的东西——审视、揣度,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他们偶尔聚在一起低声交谈,见沈知意走近,便会默契地散开,或转换话题。送茶水的小丫鬟,给她的那杯总比别人的凉得快些。去库房领用新账簿或笔墨,管事的脸子也偶尔会拉得老长,推三阻四。
沈知意只作不知。她愈发沉默,行事也愈发谨慎。核对内院用度时,她只专注于数字本身,对任何可能涉及各房阴私的模糊条目,都只做客观标记,不妄加揣测,更不多问一句。誊录账目时,字迹工整如印刷,绝不留下任何可能被曲解的笔误或涂改。
这日,她正核对西跨院几位庶福晋上月的脂粉衣料开支。账目繁琐,从苏州绡、杭纺罗到茉莉头油、西洋胰子,林林总总。其中,住在“静怡轩”的郭络罗氏庶福晋,单是购置“上用宫粉”和“蔷薇露”便支取了二十两银子,数额明显高于其他几位。
沈知意笔尖微顿。她记得前几日无意间听两个洒扫婆子嘀咕,说静怡轩那位最近似乎手头紧,连打赏下人都比往常吝啬了。这账目上的大手笔,与婆子们的闲话,似乎有些对不上。
她不动声色,并未在账上直接质疑,而是将这一项连同其他几项稍显突出的开支,单独列在一张素笺上,附在原册后,只在旁用极小的字标注:“静怡轩郭络罗福晋,脂粉香料计二十两。其余各院此项开支多在五至十两之间。”
刚将纸笺夹好,账房门帘一响,一个穿着水绿色比甲、头戴银簪的丫鬟端着个红漆托盘走了进来,脸上堆着笑:“沈姑娘忙着呢?我们福晋让我给账房的先生们送些新到的莲心茶,去去秋燥。”
沈知意认得她,是西跨院另一位庶福晋,伊尔根觉罗氏身边的大丫鬟,名叫翠雯。伊尔根觉罗氏出身不高但颇得宠,连带着她身边的丫鬟在府里也有些体面。
胡管事不在,几位书办笑着道谢接了。翠雯袅袅婷婷地走到沈知意桌边,将一盏青瓷盖碗轻轻放在她手侧:“沈姑娘也尝尝,这莲心茶最是清心明目,整日对着账本,仔细伤了眼睛。”
“有劳翠雯姐姐,替奴婢谢福晋赏。”沈知意起身,微微福了一礼,态度恭敬却疏离。
翠雯却没有立刻离开,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沈知意桌上摊开的账册,笑盈盈道:“姑娘真是辛苦,这才来几天,就担了这么多事。我们福晋还常说呢,王爷眼光就是好,沈姑娘这样能干的人,埋没了才是可惜。”
沈知意垂着眼:“奴婢愚钝,不过是做些分内事,当不得福晋夸奖。”
“姑娘过谦了。”翠雯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几分亲热,“我们福晋最是心善,体恤下人。听说姑娘一个人住在西北角那屋里,夜里怕是清冷。正好我们院里还有个空着的耳房,暖和又敞亮,福晋说了,要是姑娘不嫌弃,可以搬过去,彼此也有个照应。”
搬去庶福晋院里?沈知意心头一凛。这看似是好意,实则是招揽,更是试探。一旦住进去,身上便打上了伊尔根觉罗氏的烙印,行动坐卧也难逃监视。更何况,账房之人最忌与内院各房牵扯过深。
她抬起眼,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感激:“福晋仁慈,奴婢感恩不尽。只是王爷吩咐奴婢在账房做事,胡管事也严令奴婢务必心无旁骛,不得与各院多有往来,以免误了差事。福晋的好意,奴婢心领了,实在不敢擅专。且奴婢陋室虽偏,却也清净,习惯了的。”
一番话,既抬出了王爷和胡管事做挡箭牌,又表明了自己安分守己、不願攀附的态度,同时将拒绝的原因归于“规矩”和“习惯”,给足了对方体面。
翠雯脸上的笑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随即又笑开:“姑娘说得是,倒是我想得不周了。原也是福晋一片好意,姑娘既觉不便,便罢了。”她又寒暄两句,这才转身离去。
望着翠雯消失在门帘后的背影,沈知意慢慢坐回椅上,端起那杯莲心茶。茶水温热,清香袅袅,她却只觉得指尖有些发凉。伊尔根觉罗氏的手,伸得比想象中快。今日是利诱,明日又是什么?
她抿了一口微苦的茶汤,定了定神,将注意力重新拉回账册上。无论如何,守住账本,做好王爷交代的差事,才是她眼下唯一可靠的立身之本。
又过了两日,胡管事将她叫到跟前,递给她一本略显陈旧的账册。“这是往年与几家老字号绸缎庄、药材行往来的总账,有些数目年深日久,记得含糊了。你重新理一理,看看有无明显出入。尤其注意,”他敲了敲账册封面,“这几家都是王府用惯了的老人,口碑颇佳,账目向来清楚。你仔细些,莫要无端生事,寒了老人的心。”
话听起来是叮嘱她仔细,但“莫要无端生事”、“寒了老人的心”这几个字,却说得颇重。沈知意双手接过账册,应了声“是”。
她回到座位,翻开账册。果然是多年老账,纸页泛黄,墨迹深浅不一。她依言仔细核对,起初并未发现太大问题,往来数目、时间、货物品类都大致对得上。直到她核对到一家名为“瑞锦祥”的绸缎庄,崇德四年的几笔账目时,发现了蹊跷。
账上记着,崇德四年秋,从瑞锦祥购入“上用苏杭细缎五十匹,单价八两,共银四百两”;冬,又购入“各色宫绸三十匹,单价六两,共银一百八十两”。两笔账分开记载,看似正常。
但沈知意母亲生前曾替沈府掌过一段中馈,对绸缎价格略有了解。崇德四年前后,江南战事频仍,苏杭绸缎运抵辽东,价格腾贵。“上用细缎”市价至少在十两以上一匹,瑞锦祥便是老主顾,单价八两也过低。而“宫绸”品类繁杂,单价六两看似合理,但结合前面细缎的低价,总让人觉得有些微妙。
她想起胡管事的叮嘱,没有立刻标记。而是将瑞锦祥近三年的账目都找出来,横向比对。果然发现,从崇德三年到五年,瑞锦祥供给王府的绸缎价格,总比其他几家同样品质的商号低上一到两成,但王府从其处采购的总额和频率,却明显高于别家。
这不合常理。商贾逐利,老字号或许会给长期主顾些许优惠,但常年维持明显低价,除非……另有补偿,或者,账目本身就有问题。
沈知意看着那些数字,仿佛能看到平静账目下隐藏的暗流。这瑞锦祥,恐怕与王府,或者与王府里某个能管事的人,关系匪浅。胡管事特意点出“莫要无端生事”,是否与此有关?
她犹豫了片刻。是如实标注疑点,还是遵循胡管事的暗示,轻轻放过?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账册粗糙的纸页。母亲苍白的脸和那句“活下去”在脑海中闪过,但紧接着,是多铎那双深邃平静的眼眸,和他那句“做好你分内的事,看清楚账本上的数目”。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她提起笔,在另一张素笺上,将瑞锦祥三年来的进货价格、数量、与其他商号的对比,清晰列出。并未直接断言有问题,只是在最后写道:“瑞锦祥供货价常年低于市价一成至两成,然采购额独大。价低缘由不明,请管事详察。”
她将疑点连同证据并列呈现,至于如何判断,交由上面的人。这是她目前能想到的,最稳妥也最忠于职责的做法。
将整理好的纸张夹入账册,沈知意揉了揉发胀的额角。窗外,暮色四合,慎思院里那株老梧桐的叶子在秋风里沙沙作响,几片枯黄的叶子盘旋落下。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王府的平静之下,暗流已然开始涌动。而她,这个意外闯入的“算账丫头”,已然被卷入了漩涡的边缘。往后每一步,都需更加如履薄冰。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