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渎神者的冠冕》睡不醒居士

1、重逢

　　薄暮笼罩着坐落在山谷中的小镇霍夫曼。石头砌成的房屋升起袅袅炊烟，与傍晚的湿气融合，给整个小镇披上了一层朦胧的纱。对于大多数居民来说，这不过是又一个平凡而宁静的日常尾声。
　　然而，对于艾莉娅·冯·霍克伯格而言，过去三年的一千多个日夜，每一天都像是在等待中缓慢研磨。
　　她站在自家小屋的窗边，那双唯一的、如同温暖蜜糖般的棕栗色眼睛，望着窗外逐渐亮起的零星灯火。另一只眼睛被洁净的白色绷带包裹着，隐藏其后的世界是永恒的沉寂的黑暗。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上有些毛糙的木纹，母亲在厨房准备晚餐的轻微响动是屋内唯一的声音。
　　“艾莉，还在想吗？”母亲温和的声音传来，带着不易察觉的叹息，“雷恩那孩子信里不是说，就这几天会回来吗？”
　　艾莉娅转过身，脸上露出一抹浅淡而温柔的笑容。“我知道，妈妈。”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寂静的空气，“只是有点……近乡情怯。”
　　她走回桌边，帮母亲摆放餐具。粗糙的木桌上，简单的晚餐冒着热气。她和母亲相依为命，日子清贫却充满温情。
　　雷恩离开的这三年，她们的生活几乎一成不变，除了雷恩定期寄回的信件和足以改善她们生活的金币，那些金币被艾莉娅的母亲仔细地收着，说是要留给孩子们将来用。
　　艾莉娅还记得三年前，那个同样被暮色浸染的傍晚。十四岁的雷恩，身形已经抽高，却仍带着少年的单薄。他紧紧握着她的手，那双如今只能在记忆中清晰浮现的金色眼眸里，燃烧着不甘与坚定的火焰。
　　“艾莉，等我。”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我必须变得强大，强大到能保护你，给我们一个未来。跟着冒险队离开是唯一的路。等我回来，我们就结婚，永远在一起。”
　　那时，她只是踮起脚尖，轻轻吻了吻他的脸颊，说：“好，我等你。”
　　三年间，他的信件从最初的艰涩描述，渐渐变得丰富，字里行间能窥见一个更广阔的世界，以及他飞速的成长。
　　他提到了结识的伙伴——沉默可靠的精灵弓箭手、脾气火爆却技艺精湛的矮人战士、博学又有些古怪的老魔法师、恪守骑士信条的年轻骑士、痴迷于各种齿轮和发条的机械师，还有一位信仰虔诚的少女牧师。他组建了自己的小队，名字开始在冒险者公会中传扬。
　　艾莉娅为他感到骄傲，心底却也有一种微妙的、难以言说的疏离感。她的雷恩，似乎正变得越来越遥远，成了一个她只能在传闻和信件里拼凑的人。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闹声，夹杂着马蹄敲击石路的清脆声响和人群的骚动。声音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她们这间位于小镇边缘的简陋小屋前。
　　艾莉娅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霍克伯格夫人也停下了动作，疑惑地望向门口。
　　敲门声响起，不轻不重，却带着某种笃定。
　　艾莉娅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位身姿挺拔的年轻人。
　　时光将他面容上最后的少年稚气彻底打磨干净，雕刻出近乎完美的凌厉线条。皮肤是冷冽的白，衬得他微乱的黑发如同浓墨。眉眼深邃，却带着一种跨越了千山万水的疏离感。
　　唯有当他那双独一无二的金色眼眸落在她身上时，那层冰封般的疏离才瞬间融化，漾出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温柔和炽热。
　　他长高了太多，高大的身影几乎将艾莉娅完全笼罩。穿着不再是离家时那身粗布衣裳，而是合身的、看似朴素却用料考究的黑色旅行者服饰，外罩一件暗色斗篷，风尘仆仆却难掩其非凡气度。腰间佩着一把长剑，剑鞘古朴，隐隐流动着魔法的微光。
　　“艾莉。”他开口，声音比三年前低沉了许多，带着磁性的沙哑，却依旧是她记忆中最熟悉的那个音调，充满了阳光般的暖意。
　　是雷恩·费尔拜恩。他回来了。
　　艾莉娅怔在原地，一时间忘了反应。她设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却没想到会如此突然，如此……具有冲击力。眼前的雷恩，耀眼得让她有些目眩。
　　“怎么，不认识我了？”雷恩低笑一声，不等她邀请，便自然地迈步进屋，顺手关上了门，将外面好奇张望的视线隔绝。他的动作流畅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姿态。
　　他先是看向同样愣住的艾莉娅旁边的母亲，语气尊敬而亲切：“霍克伯格阿姨，我回来了。”
　　“回来好，回来就好……”霍克伯格夫人眼眶微红，连连点头。
　　雷恩的目光随即又牢牢锁在艾莉娅身上，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他向前一步，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拂开她额前一缕散落的棕栗色发丝，指尖温暖而带着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
　　“我的艾莉，长高了，也更美了。”他的赞美直接而热烈，毫不掩饰。
　　艾莉娅感觉脸颊有些发烫，下意识地微微偏头。他的触碰依旧让她心悸，但他身上散发出的强烈存在感和那种无形的、掌控一切的气场，让她感到一丝陌生的慌乱。
　　“你……你怎么突然就回来了？信里没说具体日期……”她轻声问，试图掩饰内心的波澜。
　　“想给你个惊喜。”雷恩的笑容灿烂，带着他特有的、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的阳光气息。他很自然地揽住她的肩膀，将她带向餐桌，“正好路过，接了公会的一个顺路任务。霍克伯格阿姨，我还没吃饭，能添一副餐具吗？”
　　他的到来，瞬间填满了这间小屋原本安静的空间。他熟稔地和霍克伯格夫人聊着天，说着旅途中的趣闻，语气轻松幽默，逗得她不时发笑。他细致地给艾莉娅夹她喜欢的菜，目光几乎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她。
　　但艾莉娅敏锐地察觉到，在他阳光开朗的表象下，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双金色的眼眸深处，偶尔会掠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算计和冷静，仿佛他时刻都在观察、评估着周围的一切。他不再是那个把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的少年雷恩·费尔拜恩了。
　　晚餐在一种表面温馨，内里却暗流涌动的气氛中结束。雷恩帮忙收拾了餐具，然后对艾莉娅说：“艾莉，陪我出去走走？就像以前一样。”
　　小镇的夜晚很安静，石板路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两人并肩走在熟悉又陌生的小道上，谁都没有先开口。晚风吹拂，带来远处酒馆隐约的喧哗和不知名花草的香气。
　　终于，雷恩停下脚步，转身面对艾莉娅。他们站在小镇广场边缘那棵巨大的橡树下，这里是他们小时候经常玩耍的地方。
　　“艾莉，”他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低沉，“你有心事。”这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艾莉娅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想否认。
　　但雷恩不给她机会。他伸出手，轻轻抚上她缠绕着绷带的那边脸颊，动作温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从见到我的第一眼起，你就在躲闪。告诉我，为什么？”
　　他的指尖带着灼人的温度，透过绷带，似乎能感受到其下皮肤的微颤。艾莉娅垂下眼睫，不敢看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金眸。那个预言者老头的话语再次在她脑海中回响——
　　“孩子，你提到的那个年轻人……他的命运之线被更强大的力量牵引着。我看到荣耀环绕着他，也看到一位身负女神血脉的伴侣注定与他并肩。而你……你的存在，会成为他命运轨迹中的变数，会给他带来危险。趁早放手，对你，对他，或许都是最好的选择。”
　　她原本是不信的，命运之说虚无缥缈。但在看到雷恩如今的风光，感受到他们之间那无形的鸿沟后，那股不安如同藤蔓般缠绕住她的心脏。她什么都不会，甚至还有残疾，留在他身边，只会是他的拖累。
　　“雷恩，”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们……解除婚约吧。”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雷恩脸上的温柔笑意瞬间消失，那双金色的眼眸锐利起来，像是盯住了猎物的鹰隼。但他并没有暴怒，只是周身的气压骤然降低。
　　“原因。”他吐出两个字，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我们不合适了。”艾莉娅移开视线，看着地面斑驳的树影，“你现在是著名的冒险者，而我……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平民女孩，甚至无法像正常人一样视物。我帮不了你，只会成为你的负担。”
　　“这不是真话。”雷恩斩钉截铁地否定，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住她，“艾莉娅·冯·霍克伯格，看着我。告诉我真正的理由。”
　　他很少连名带姓地叫她，这通常意味着他非常认真，甚至有些动怒。
　　艾莉娅咬着下唇，沉默着。她不能说出那个预言，那听起来太荒谬，而且她不想让他为此担心或涉险。
　　见她不肯说，雷恩眼底闪过一丝阴霾，但很快又被更强的决心取代。他没有再追问，反而俯下身，温热的唇瓣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落在了她的唇上。
　　这个吻不同于少年时的青涩试探，充满了掠夺性和占有欲，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确认她的存在，抹除她刚才那些试图推开他的话语。艾莉娅挣扎了一下，却被他紧紧箍在怀里，他的力量强大得让她无法撼动分毫。
　　良久，他才松开她，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呼吸有些急促。他的手指摩挲着她微微红肿的唇瓣，金色的眼眸在近距离下如同燃烧的熔岩。
　　“听着，艾莉，”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笃定，“无论你因为什么理由想要离开，我都不会同意。你是我的，从小就是，永远都是。婚约不可能解除，等我处理完手头的一些事情，我们就结婚。”
　　他的话语霸道直接，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艾莉娅的心乱成一团。他的吻，他的话语，都让她筑起的心防摇摇欲坠。她爱他，从未改变。可是……那个预言像一根刺，扎在她的心底。
　　“你……”她刚想说什么，却被一阵突然传来的急促马蹄声打断。
　　几名穿着帝国制式铠甲的骑士策马奔入广场，为首者目光扫视，很快锁定在雷恩身上。他翻身下马，右手握拳置于左胸，行了一个标准的骑士礼，声音洪亮地打破了小镇夜晚的宁静：
　　“雷恩·费尔拜恩阁下！奉国王陛下之命，特来传达紧急诏令！请您即刻随我等前往王都！”
　　雷恩微微蹙眉，将艾莉娅往自己身后护了护，脸上的柔情已被冷静所取代。“国王陛下的诏令？具体内容是什么？”
　　骑士首领抬起头，眼神中带着敬畏，朗声宣布，声音传遍了寂静的广场，也传入了周围被惊动而出来查看的镇民耳中：
　　“陛下有令，鉴于您在冒险者公会建立的卓越功勋和展现出的非凡力量，正式任命您为这一代的勇者！请您携带您的团队，前往极北之地，讨伐复苏的恶魔领主与其麾下的不死族军团，为大陆带来和平！”
　　勇者！
　　这个词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艾莉娅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她脸色瞬间变得苍白。预言……竟然以这种方式开始应验了？
　　雷恩的瞳孔也是微微一缩。他确实预料到自己的名声会引起王室的注意，但直接被任命为勇者，去执行那个几乎有死无生的传奇任务，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期。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剑柄，指节有些发白。
　　但他很快恢复了镇定，语气平静无波：“我明白了。请回复陛下，雷恩谨遵王命，会尽快前往王都。”
　　骑士首领再次行礼，留下“在王都等候您”的话语后，便带着部下策马离去，留下广场上目瞪口呆的镇民和心思各异的两人。
　　雷恩转过身，看着脸色苍白的艾莉娅，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伸手，轻轻抚过她的脸颊，语气重新变得温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
　　“看来，我们的婚礼要稍微推迟一段时间了。”
　　他的目光掠过她，望向远处沉沉的夜色，金色的眼眸深处，冰冷与算计一闪而过。命运的齿轮，似乎已经开始转动。但他雷恩·费尔拜恩，从来就不是一个会顺从安排的人。
　　艾莉娅看着他坚毅的侧脸，心中充满了无尽的忧虑和一种不祥的预感。勇者的命运，注定要与女神血脉的魔法师相连……那她呢？她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