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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石鸦小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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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陲小镇石鸦镇匍匐在黑暗山脉延伸出的丘陵地带边缘,如同一个疲惫不堪的哨兵。
它不像王都卡尔德拉那样由规整的白色石材建成,这里的建筑大多采用本地开采的灰褐色石块,垒砌得粗糙而坚固,屋顶压着厚重的石板以抵御北地狂暴的风雪。
镇子唯一的街道——如果那条坑洼不平、两侧堆满杂物和牲畜粪便的土路能被称为街道的话——从镇口歪歪扭扭地延伸至山脚下一座略显高大的两层石屋前,那便是镇长的宅邸兼政务所。
空气里混杂着柴火烟、鞣制皮革的酸味、牲畜棚的臊臭,以及从北方荒原飘来的、若有若无的泥土腐败气息。
居民们的面孔如同他们居住的房屋一样,被严苛的生存环境和凛冽的风刀刻画出深深的沟壑,眼神里多半是警惕的审视或疲惫的麻木。
偶尔有全副武装的冒险者或行商队伍经过,会短暂地打破这里的沉闷,带来一些外界的消息和叮当作响的钱币,但更多的是一种格格不入的疏离感。
星辉小队抵达石鸦镇时,已是黄昏时分。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将最后一抹天光也吞噬殆尽,只有零星几扇窗户透出昏暗的油灯光晕,像困兽的眼睛。
“啧,这地方的味道比地精的袜子还难闻。”格隆皱着鼻子嘟囔,粗壮的手指捏了捏自己的大胡子,“但愿这里的麦酒能对得起它糟糕的环境。”
“根据冒险者公会的情报,这里是进入黑暗山脉前最后一个有像样补给点的人类聚居地。”雷恩的声音平静,金色的眼眸扫视着街道两侧阴影幢幢的建筑,“我们至少需要休整两天,补充物资,获取最新的山区情报。”
他选择了一家门口挂着锈蚀斧头标志的旅店——断斧旅店。这是镇上看起来最结实也最大的建筑,两层楼,石墙厚实,窗户狭小。马厩里传来几声不安的马嘶。
旅店老板是个独眼的中年汉子,叫布伦特,左眼戴着眼罩,右臂上有一道狰狞的旧伤疤。
他沉默寡言,只是用那只完好的、浑浊的灰眼睛打量着这群明显不凡的客人,特别是在看到雷恩腰间那柄与众不同的长剑和他胸前若隐若现的勇者徽记时,眼神闪烁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对什么都提不起劲的漠然。
“楼上有三间空房,通铺在楼下,马厩在后面,热水额外收费。”布伦特的声音沙哑,言简意赅。
“三间房我们要了。”雷恩递过几枚金币,“再准备些热食和干净的饮水。”
旅店大堂比外面看起来宽敞一些,但也昏暗得多。一个巨大的石砌壁炉占据了一侧墙壁,炉火噼啪燃烧着,提供了些许暖意和光源。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油腻食物和潮湿木头的气味。
几张粗糙的木桌旁零星坐着几个本地人,大多是些沉默喝酒的男人,穿着磨损严重的皮袄或粗布衣服。他们的交谈声压得很低,偶尔抬头瞥向新来的冒险者们,眼神里没有好奇,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本能的戒备。
角落里,一个抱着鲁特琴的干瘦老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琴弦,弹奏着不成调的、哀伤的曲子。
塞尔文几乎是立刻隐入了壁炉旁一片最深的阴影里,翠绿的眼眸在昏暗光线下如同猫科动物般微微发亮,无声地观察着一切。格隆则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离壁炉最近的桌子旁,拍着桌子大喊:“老板!先来两大杯你们这儿最好的麦酒,要够劲儿!”
凯尔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只是将盾牌倚在墙边,自己则选择了一个背靠墙壁、能看清门口和大堂大部分区域的位置坐下,手依旧放在剑柄附近。莉娜好奇地东张西望,目光在各种简陋的家具和墙上可疑的污渍上扫过,最后停在壁炉上方挂着的一对交叉的、布满缺口的旧战斧上,职业病似的评估着其锻造工艺。
阿尔方索大师和雪莉选了张相对干净的桌子坐下,老法师从随身的行囊里取出一本皮质封面的书籍,就着摇曳的火光翻阅起来。
艾莉娅跟在雷恩身边,尽量让自己不那么引人注目。她摘下兜帽,棕栗色的头发在炉火光晕下泛着柔和的光泽,那只被白绷带覆盖的眼睛和另一只沉静的眼眸,让她清秀的面容带上了一丝神秘的脆弱感。
她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视线,那些目光并非善意也非恶意,更像是评估一件物品,或者警惕一个潜在的麻烦。她安静地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目光低垂,观察着木质桌面上深深浅浅的划痕。
芙蕾雅坐在了雷恩的另一侧。她的法袍即使沾染了旅途的风尘,在这昏暗粗糙的环境里也显得过于华美精致。她微微蹙着眉,用一方干净的手帕擦拭着面前的桌面,动作优雅却带着明显的疏离感。
她碧蓝的眼眸看向勇者,“雷恩,这里的氛围……不太对劲。我能感觉到空气中魔力流动有些滞涩,还混杂着很淡的……死灵气息。虽然很微弱。”作为专精元素和奥术的魔法师,她对能量变化非常敏感。
雷恩点了点头,他自然也感觉到了。不仅仅是魔力的问题,这个小镇本身散发出的那种压抑、封闭和隐隐的不安,都让他心中的警惕性提到了最高。但他面色如常,只是道:“边陲之地,靠近黑暗山脉,有亡灵气息渗透也不奇怪。今晚大家提高警惕,不要单独行动。”
侍者——一个面色苍白、眼神躲闪的年轻人——端来了食物:坚硬的黑面包、一大盆冒着热气但看起来稀薄的蔬菜肉汤,以及格隆要求的麦酒。食物的味道平平,麦酒倒是如格隆所愿,够烈,矮人喝了一大口,咂咂嘴,勉强表示认可。
用餐时,团队成员们低声交流着。格隆和凯尔讨论着明天去铁匠铺补充箭矢和修理盔甲的可能性;塞尔文沉默着,但尖耳微微转动,捕捉着大堂里那些本地人零星的、压抑的交谈碎片——“……又不见了……”“……山里的影子……”“别多事……”
雷恩一边听着队员们的讨论,一边细嚼慢咽着食物,同时分出一部分心神,留意着艾莉娅。
芙蕾雅吃得很少,她的注意力似乎更多地放在感受周围环境上。她再次开口,声音轻柔但足够让桌边的人听到:“雷恩,明天我们是否先去镇长那里了解一下情况?毕竟他是这里的官方代表,应该掌握最多关于黑暗山脉和不死族活动的信息。”她的建议合情合理,眼神望向雷恩。
就在这时,那股熟悉的、令人憎恶的牵引力再次出现。像一根冰冷的丝线缠上心脏,微微收紧,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回应她,赞同她,看着她。雷恩握着木勺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节泛白。他不能表现出任何抗拒,否则那随之而来的灵魂剧痛会让他失态。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芙蕾雅美丽而写满关切的脸庞上,金色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快被压下的冰冷,脸上却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一个温和的、带着赞赏意味的微笑:“很好的建议,芙蕾雅。我们明天一早就去拜访镇长。”他的语气甚至比平时更加柔和一些,仿佛她的提议给了他莫大的启发。
艾莉娅正小口喝着肉汤,似乎对两人的对话毫无所觉。她垂下的眼睫在脸颊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她能感觉到雷恩身体瞬间的紧绷,尽管他掩饰得很好。她不动声色地将自己面前一块烤得相对软和一些的面包,轻轻推到雷恩的手边。
这个小动作被坐在对面的莉娜捕捉到了。机械师女孩眨了眨眼,看看艾莉娅,又看看芙蕾雅,再看看面无表情但眼神微动的雷恩,嘴角勾起一个玩味的弧度,但她聪明地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摆弄着自己手腕上一个发条装置。
晚餐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结束。雷恩以艾莉娅旅途劳顿、脸色不佳为由,准备带她先回房间休息。他需要离开芙蕾雅的视线范围,哪怕只是片刻,来缓解那无形丝线带来的持续压力。
就在他们起身时,旅店的门被推开了,灌入一股更凛冽的寒风。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那是一个看起来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穿着一身洗得发白但整洁的粗布裙,外面罩着不合身的旧皮坎肩。她有一头缺乏光泽的深棕色头发,简单地编成一根辫子垂在身后,脸庞清瘦,眼睛很大,是那种略显暗淡的灰蓝色,此刻带着明显的焦虑和急切。她的目光迅速扫过大堂,最后落在了老板布伦特身上。
“布伦特大叔!”少女的声音清脆,带着喘息,似乎是一路跑来的,“您今天下午看到我妹妹莉塔了吗?她说来镇上买线,可天都黑了还没回家!”
布伦特独眼瞥了少女一眼,擦拭酒杯的动作顿了顿,声音依旧沙哑:“没看见,莫娜。兴许跑去哪里玩了,小孩子都这样。”
“不会的!莉塔很听话,答应太阳落山前一定回家的!”名叫莫娜的少女更急了,灰蓝色的眼睛里开始积聚水汽,“妈妈都快急疯了……最近,最近镇上已经丢了好几个孩子了……”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恐惧。
大堂里原本零星的交谈声彻底消失了。那些本地酒客们要么低下头盯着酒杯,要么移开视线,气氛陡然变得更加压抑和诡异。只有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角落里老琴师那不成调的、哀伤的拨弦声,还在持续。
雷恩的脚步停了下来。他看向那个叫莫娜的少女,金色的眼眸微微眯起。失踪的孩子?不止一个?
芙蕾雅也听到了,她秀气的眉头蹙得更紧,低声道:“难道真的有亡灵或者邪恶生物在附近活动,掳掠孩童?”她的手下意识握紧了法杖,她对这种侵害无辜的邪恶行为有着本能的憎恶。
雷恩没有立刻回应芙蕾雅,他的大脑在飞速思考。失踪事件,镇民异常的沉默和恐惧,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死灵气息……这一切都指向不寻常。他原本的计划是获取情报后尽快进入黑暗山脉执行国王的任务,但眼前的情况……
就在这时,莫娜似乎注意到了这群与小镇格格不入的外来者,特别是雷恩,他沉稳的气质和与众不同的装备,让她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她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走上前几步,灰蓝色的眼睛恳求地望着雷恩:“这位……大人,你们是强大的冒险者对吗?求求你们,帮我找我妹妹莉塔好吗?她只有八岁……我,我可以付钱……”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磨得发亮的旧钱袋,里面显然装不了几枚铜币。
面对少女绝望中带着期盼的眼神,雷恩沉默着。理智告诉他,不要节外生枝,他们有更重要的使命。但……他看了一眼身旁的艾莉娅。艾莉娅也正看着莫娜,那双沉静的棕栗色眼眸里,清晰地映出了同情和担忧。她不会魔法,无法战斗,但她能感受到失去家人的恐惧和痛苦。
就在雷恩权衡之际,那股该死的牵引力又来了!更准确地说,是牵引他去做正确的、符合勇者身份和立场的事情——帮助弱者,对抗邪恶。如果他现在拒绝这个无助少女的求助,转身离开,那种灵魂被撕扯的痛苦预感已经隐隐浮现。
他心中冷笑。命运不仅操控他的感情,还想操控他的行为和选择?逼他去做一个标准的勇者?
“这件事,我们可能需要从长计议。”雷恩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我们是受国王委托,有重要任务在身。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看向旅店老板布伦特和那些沉默的酒客,“孩子失踪不是小事。镇长对此有何说法?镇上的守卫没有调查吗?”
布伦特低下头继续擦杯子,闷声道:“镇长大人自然有安排。守卫人手不足,山里情况复杂。外来者……最好别管闲事。”最后那句话,他说得很轻,但警告意味明显。
莫娜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肩膀垮了下来。
“我们先回房间。”雷恩最终说道,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完全拒绝,他需要时间思考。
他揽住艾莉娅的肩膀,对队员们道:“今晚轮流守夜,塞尔文,第一班。其他人早点休息。”说完,便带着艾莉娅朝楼梯走去。
回到二楼狭窄但还算干净的房间,关上门,将楼下的压抑和隐约的抽泣声隔绝在外,雷恩才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他背靠着冰凉的石墙,闭上眼,眉宇间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阴郁。
艾莉娅点亮了桌上那盏小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房间。她走到雷恩面前,没有问什么,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紧握的拳头,用自己微暖的掌心包裹住他冰冷的手指。
肌肤相触的温暖,像一缕清泉,缓缓注入雷恩紧绷而焦躁的识海。他反手握住她的手,将她拉进怀里,紧紧拥抱。他将脸埋在她散发着淡淡清香的颈窝,深深地呼吸,仿佛要将她身上安宁的气息刻入灵魂,用以对抗外界那无处不在的操控与扭曲。
“艾莉……”他的声音闷闷的,在她耳边低语,带着一种只有在独处时才会流露出的、深沉的无力与狠戾,“这个镇子有问题,很大的问题。那些失踪的孩子……我几乎能闻到阴谋和鲜血的味道。”他顿了顿,抱得更紧,“可是,我现在不能轻举妄动。”
艾莉娅安静地听着,她能感受到他语气里的挣扎和痛苦。她抬起手臂,轻轻环住他的腰,将脸颊贴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你想怎么做?”她轻声询问。
雷恩抬起头,金色的眼眸在昏暗中闪烁着冷冽而睿智的光芒,像黑暗中潜伏的猛兽。“我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弄清楚这个小镇隐藏的秘密,明天我们会去拜访镇长。”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塞尔文和莉娜会找到办法探听更多。至于那个女孩的请求……”
他抚摸着艾莉娅柔软的发丝,“艾莉,明天如果那个女孩再来,或者你遇到她……也许,你可以试着和她聊聊。你看起来没有威胁,她可能会对你说些不会对冒险者说的话。”
艾莉娅微微睁大了眼睛。让她去接触?她不会魔法,没有武力,能做什么?
“你不需要做危险的事,只是倾听,观察。”雷恩看穿了她的想法,语气温柔而坚定,“你的安静和善意,有时比刀剑和魔法更能打开人们的心防。我相信你,艾莉。”
艾莉娅她点了点头,棕栗色的眼眸里闪烁着认真的光芒:“好,我会试试。”
雷恩凝视着她,眼中的冰冷被浓得化不开的深情取代。他低下头,吻了吻她的额头,然后是鼻尖,最后落在她柔软的唇上。这个吻充满了珍惜、依赖和一种无声的盟约。在这个被诡异小镇和无形命运包围的冰冷夜晚,她是唯一真实而温暖的港湾。
夜深了,窗外风声凄厉。雷恩睁着眼,望着低矮的天花板上晃动的阴影,大脑飞速运转着。镇长、失踪的孩子、镇民的异常、若有若无的死灵气息……以及那始终缠绕着他、逼他走向芙蕾雅和既定命运的无形丝线。
这一切必须尽快理清。他有预感,石鸦镇不仅仅是补给站,它很可能是一个关键的节点,甚至是一个陷阱。而他要做的,是在命运的棋盘上,走出自己的那一步。
楼下大堂,灯火渐熄。少女莫娜不知何时已经离开。角落里,老琴师停止了拨弦,将破旧的鲁特琴抱在怀里,深陷的眼窝望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嘴里哼着几乎听不清的、古老的镇子歌谣,调子哀婉,仿佛在诉说着一段被遗忘的、悲伤的往事。
夜还很长,石鸦镇的阴影,正在寂静中无声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