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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暗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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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上午十点,林薇盯着电脑屏幕上的空白文档已经超过半小时。
光标在文档最上方闪烁,像一种无声的嘲讽。她已经收集了所有需要的资料——拟邀嘉宾的著作列表、过往合作记录、社交媒体影响力数据、甚至通过行业内的朋友打听到了几位作家的档期意向。但陆景行要求的那份“完整的风险评估报告”,她始终不知道该如何下笔。
风险评估。这四个字在出版行业是如此陌生。编辑们谈论直觉,谈论文字的温度,谈论一本书能否触动人心的微妙可能,但很少谈论风险。风险是财务部门的事,是市场部的事,不是编辑部该操心的。
可陆景行要的就是这个。
她叹了口气,起身去厨房倒水。小轩坐在餐桌旁,面前摊开一本《基础编程入门》,手边放着笔记本电脑。
“遇到瓶颈了?”他没有抬头,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着。
“很明显吗?”
“你过去四十三分钟内起身七次,平均每六分钟一次,是平时工作状态的三倍。”小轩终于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架——这是个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而且你泡了两次茶都没喝完,说明注意力无法集中。”
林薇苦笑:“我在写一份...不太熟悉的报告。”
“关于陆氏科技的合作?”
“你怎么知道?”
“概率。”小轩合上书,“你最近的工作压力来源只有两个:我的期中考试和这个合作项目。而期中考试还有两周,所以只能是合作项目。”
林薇在儿子对面坐下:“你说,如果有人要求你把一篇作文的所有优缺点、可能被扣分的地方、老师的评分偏好都提前分析出来,你会怎么写?”
小轩思考了几秒:“我会先分析评分标准,然后对照我的作文,找出可能的扣分点,最后给出改进方案。但问题是,这种分析本身就是一种限制——如果我完全按照评分标准来写,作文就会失去独特性。”
林薇愣住了。十岁孩子的话,精准地刺中了问题的核心。
“谢谢,小轩。”她轻声说,“你帮了我。”
“不客气。”小轩重新打开书,“顺便,李奶奶说她下午要去医院复诊,让我去张浩宇家做作业。我已经同意了。”
“需要我送你吗?”
“不用。公交路线我已经查好了,四站路,步行距离合计八百米。”小轩顿了顿,“而且张浩宇的爸爸说可以来接我。”
林薇点头,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小轩越来越独立,独立到几乎不需要她了。这曾经是她期盼的——单亲母亲最需要的就是孩子懂事、省心。但现在,当这一切真的发生时,她却感到一种莫名的失落。
手机震动,是李曼的消息:“薇薇,我打听到陆景行的一点背景。他母亲是苏氏集团的独生女,父亲早逝,他是外公带大的。苏家非常传统,对继承人的婚姻...有很多期待。”
林薇盯着这条消息,看了很久。
门铃响了。
“可能是张叔叔。”小轩合上电脑,起身去开门。
林薇跟在后面。门外站着的不是张浩宇的父亲,而是一个陌生男人——四十多岁,穿着深蓝色夹克,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
“请问是林薇女士家吗?”
“我是。”林薇上前一步,下意识地将小轩护在身后,“您是?”
“我叫刘志明,是陈宇先生的...前同事。”男人递出一张名片,上面印着“宇峰科技清算组”的字样,“有些关于陈先生遗产的事情,需要和您沟通。”
林薇感觉心脏漏跳了一拍。三年了,陈宇的一切应该早已清算完毕。房子卖了还债,车在车祸中报废,公司破产清算,她带着小轩搬到这个小小的两居室,开始新生活。
现在,清算组的人找上门来?
“请进。”她让开门,声音保持平稳。
小轩站在门口,看着那个陌生人,眼神里有超越年龄的警惕。林薇对他点点头:“小轩,你先去房间看书。”
“好的。”小轩转身,但在关房门之前,他回头看了那个男人一眼,目光冷得像冬天的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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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氏科技大厦,周六的办公室依然有人加班。
陆景行在审阅技术部的预算方案,但注意力并不完全集中。他面前还摊开着另一份文件——周深今早送来的,关于三年前宇峰科技破产的详细报告。
报告显示,陈宇生前最后的项目涉及数据隐私的灰色地带,当时有几家投资方撤资,其中包括陆氏科技。报告里还提到,陈宇车祸前一周,曾试图联系陆景行,但未获回应。
车祸被认定为意外——雨天路滑,超速驾驶,车辆冲出高架桥护栏。但报告末尾附了一条备注:陈宇的手机在车祸后失踪,通话记录最后几天的部分数据有异常删除痕迹。
陆景行合上报告,靠向椅背。落地窗外的城市在阴天里显得灰蒙蒙的,云层低垂,像是要下雨。
他想起三年前那次会面。陈宇带着项目计划书来找他,激情洋溢地讲述着数据挖掘的商业前景。但陆景行看了方案后,当场指出其中几处明显侵犯用户隐私的设计。
“陆总,这是行业的潜规则。”陈宇当时笑着说,“大家都这么做,只是不说而已。”
“陆氏不做。”陆景行记得自己当时的回答。
陈宇的笑容僵在脸上,后来试图说服他,甚至暗示可以给个人回扣。陆景行直接结束了会面。
一周后,陈宇车祸身亡。
现在,他要和这个人的遗孀合作。
手机响了,是母亲。“景行,你到哪里了?家庭聚会一点开始,现在已经十二点半了。”
“我还在公司,有个紧急会议。”陆景行说,“可能会晚点到。”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景行,这不是询问,是要求。你叔叔阿姨特意从国外回来,苏晴也到了。不要让我难堪。”
“知道了。”他挂断电话。
手指在桌面上敲击了几下,他打开邮箱,找到林薇的地址。上周寄文件后,他们还没有过任何直接联系。
他新建邮件,输入标题:“关于风险评估的补充建议”,然后停顿了。
要写什么?提醒她注意数据隐私的法律边界?还是暗示她某些话题可能触及审查红线?
或者,问她是否知道三年前她丈夫与陆氏的那段过往?
他删掉标题,关掉邮箱。
有些事情,现在说还为时过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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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薇家中,气氛凝滞。
刘志明从文件袋里取出一份合同复印件:“林女士,这是陈宇先生生前签署的一份对赌协议。当时为了获取投资,他抵押了你们婚后共同购买的那套房子的...隐形权益。”
“什么隐形权益?”林薇接过合同,手指冰凉。
“简单说,如果项目失败,投资方有权获得房产增值部分的百分之五十。”刘志明指着条款,“陈先生的项目确实失败了,投资方现在要求执行协议。虽然房子已经卖掉还债,但根据协议,他们有权追索这部分权益。”
林薇快速浏览合同。复杂的法律术语,隐蔽的条款设计,典型的对赌协议。她记得这套房子,那是她和陈宇婚后第三年买的,小小的两居室,曾经装满她对婚姻的想象。三年前卖掉时,确实比购买时增值了八十万,这笔钱用于偿还陈宇的部分债务。
“这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她努力保持冷静,“为什么现在才提出来?”
“投资方最近在清算旧账。”刘志明避开她的目光,“而且...他们找到了新的法律依据。”
“什么依据?”
“合同里有一条:追索权在发现可执行资产后三年内有效。”刘志明又取出一份文件,“根据我们的调查,您去年获得了一笔版权收入,来自您编辑的一套畅销书系列的分成。这笔收入,可以被视为可执行资产。”
林薇感到一阵眩晕。那笔钱是她辛苦三年的成果,是她准备用来支付小轩未来教育费用的积蓄。
“他们要多少?”
“增值部分的百分之五十,加上滞纳金和利息,合计...五十二万。”
五十二万。几乎是她全部积蓄的四分之三。
书房的门开了。小轩站在门口,手里拿着水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林薇看到他握着杯子的手指关节发白。
“小轩,回房间去。”林薇声音微颤。
小轩没动,他看着刘志明:“你说的投资方,是鑫达资本吗?”
刘志明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我爸爸的电脑里,有所有合作方的资料。”小轩平静地说,“鑫达资本的实际控制人姓苏,对吗?”
林薇震惊地看向儿子。这些事,小轩从来没有提过。
刘志明的脸色变了变,匆匆收起文件:“林女士,我只是来通知您。正式的律师函下周一会寄到。建议您...提前准备。”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
门关上后,房间里一片寂静。林薇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份合同复印件,纸张边缘割疼了掌心。
“妈妈。”小轩走过来,抬头看她,“需要我联系李阿姨吗?”
李阿姨是李曼的妹妹,一名律师。
林薇蹲下身,看着儿子过于冷静的脸:“小轩,这些事情...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爸爸去世后,我看了他电脑里所有的文件。”小轩说,“我知道他欠了钱,知道房子为什么必须卖掉,也知道有些人在找他麻烦。但我以为...都结束了。”
他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很细微,但林薇捕捉到了。那是一个孩子强装镇定下的恐惧。
她抱住儿子,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然后慢慢放松。
“会解决的。”她轻声说,不知道是在安慰小轩,还是在安慰自己,“妈妈会解决的。”
窗外,雨开始下了。细密的雨点敲打着玻璃,发出窸窣的声响。
林薇松开小轩,走到窗边。街道湿漉漉的,行人匆匆躲避。远处,城市在雨幕中模糊成一片灰色的轮廓。
她想起李曼早上的消息:“苏家非常传统,对继承人的婚姻有很多期待。”
苏家。
鑫达资本的实际控制人姓苏。
陆景行的母亲姓苏。
雨越下越大,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水痕,像是命运的线条,开始彼此交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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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点,陆家老宅的餐厅里,水晶吊灯投下过分明亮的光。
长桌边坐了十几个人,陆景行坐在母亲右手边,对面是一位穿着浅粉色连衣裙的年轻女子——苏晴。她很漂亮,笑容得体,说话轻柔,是长辈们喜欢的那种大家闺秀。
“景行哥,我听叔叔说你们最近在忙一个出版行业的项目?”苏晴主动开口,“挺有意思的,科技公司做出版。”
“数字出版。”陆景行纠正,“是内容数字化转型。”
“哦,那你们合作的出版社是哪家呀?”
陆景行说了出版社的名字。母亲在旁边接话:“这家出版社我听说过,做经典文学的。景行,你跟文化界的人打交道,要多注意些,那些人想法多,不务实。”
“合作看的是商业价值,不是想法多不多。”陆景行说。
舅舅笑了:“景行还是这么直接。不过也好,做生意就要干脆。对了,你苏伯伯家的鑫达资本最近有个不错的项目,你可以看看。”
鑫达资本。陆景行手中的叉子微微一顿。
“什么项目?”他状似随意地问。
“好像是跟数据资产清算有关的,我也不太懂金融。”舅舅说,“不过苏伯伯做事稳妥,投他的项目准没错。”
苏晴柔声说:“爸爸最近是挺忙的,说是在处理一些旧账,收回了几笔拖欠多年的投资款。”
陆景行放下叉子,餐盘里的食物几乎没动。
“我吃饱了。”他起身,“公司还有事,我先走了。”
“景行!”母亲的声音里带着不悦,“客人还在呢。”
“抱歉。”他对苏晴点点头,“失陪了。”
走出老宅,雨后的空气清冷潮湿。司机把车开过来,陆景行没有立刻上车,而是站在庭院里,看着远处被雨水洗过的夜空。
周深的电话打了进来:“陆总,您让我查的鑫达资本近期的项目,有一个比较特别——他们在追索三年前宇峰科技破产案的连带债务,对象是...陈宇的遗孀。”
陆景行闭上眼睛,又睁开。
“知道了。”
他挂断电话,坐进车里。车子驶出庭院,驶向被雨水浸湿的街道。
城市夜晚的灯光在水洼里破碎成斑斓的色块,倒映着这个复杂而纠缠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