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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火烧茅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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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将山村浸透。
忙完煎药换药、收拾残破门扉,又草草用过晚食,小蜻蜓已累得眼皮发沉。屋内仅一盏豆灯,映着床上男人安静的睡颜和地上她简单的铺盖。
裴玄礼因伤倦极,很快呼吸均匀。小蜻蜓吹熄灯,在门边和衣躺下。
黑暗包裹上来,白日的喧嚣褪去,那梦魇般的“嘀嗒”水声,再度于脑海深处响起,由远及近……
“……刻进去……”
“……你是谁……”
女声幽冷纠缠,她于梦中蹙紧眉头,身体微微僵直,仿佛陷入无形的泥沼,感官被拖入深海,对外界的知觉变得模糊而遥远。
这不是寻常的噩梦。
这是一种近乎禁锢的拉扯,将她的一部分意识牢牢锁在黑暗深处。以至于——
第一缕烟味渗入时,她毫无反应。
木料受热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她未曾听见。
灼热的温度开始蒸腾空气,她仍未惊醒。
平日里,一丝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她耳目的警觉,此刻竟似被全然屏蔽。
直到……
“小蜻蜓姑娘!醒醒!”
身体被剧烈摇晃,一个沙哑却急促的声音穿透梦魇的层层迷雾,强行将她拽回现实。
小蜻蜓猛地睁眼,尚未看清,便被扑面而来的浓烟呛得剧烈咳嗽。
视线所及,橘红色的火舌已然蹿上房梁,贪婪舔舐着干燥的茅草屋顶,浓烟滚滚,热浪灼人!
“走水了!快走!”裴玄礼半撑在她身旁,脸色在火光映照下愈发惨白,额角有汗,不知是急是痛。他一只手紧紧攥着她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
小蜻蜓瞬间骇然,睡意全无!她竟睡得如此死沉,连火起都未察觉?!
“怎么会……”她仓皇四顾,火势蔓延极快,已封住大半去路。
“我亦不知……”裴玄礼急促喘息,声音带着烟熏火燎后的嘶哑与一种竭力维持的镇定,“我伤处疼痛,睡得不安稳……恍惚闻到焦味,睁眼便见火已烧起来了……”
他艰难地抬手指向窗户方向,“火……似是从那边窗下先起的……那里堆着些你白日收拾出来的碎木和干草……”
他语速很快,却字字清晰,尤其是“窗下”、“碎木干草”几个词,刻意加重了些许。
小蜻蜓顺着他所指看去,那是她平日堆放少许柴火杂物的地方,离陈阿狗他们白日掷斧头伤及的墙面极近。
一个模糊却极具引导性的画面瞬间在她脑中炸开:有人趁夜潜来,将引火之物丢进那堆干燥的杂物里……
裴玄礼适时地咳嗽起来,声音充满了虚弱的惊悸与后怕:“幸而我醒得及时……否则我们……怕是都要葬身火海了……”
他顿了一下,仿佛强压恐惧,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诱导,“姑娘白日……是否得罪了什么人?这火起得……太过蹊跷。”
他没有提陈阿狗的名字。
一句都没有。
但“白日得罪人”、“蹊跷”,每个词都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小蜻蜓记忆与怒火的闸门。白日门前对峙、飞斧劈门、污言秽语、众人围观……陈阿狗那怨毒不甘的眼神,最后撂下的狠话——“这事儿没完!”
不是他们,还能有谁?!
一股冰彻骨髓的寒意之后,是滔天的愤怒与恨意!
“那群畜生!”小蜻蜓从牙缝里挤出嘶吼,双目赤红,“他们竟敢……竟敢放火!”
就在这时,“咔嚓”一声巨响,一根燃烧的房梁不堪重负,带着熊熊火焰猛地砸落下来,火星四溅,彻底封住了内侧的空间!
“走!”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小蜻蜓再不敢耽搁,咬紧牙关,用尽力气将裴玄礼从地铺上架起。
男人高大的身躯大半重量压在她单薄的肩上,她踉跄了一下,随即站稳,扶着、拖着、几乎是扛着他,冲向唯一还未被火舌完全吞噬的门洞!
灼热的空气炙烤着皮肤,浓烟熏得眼泪直流,无法视物。她凭着记忆和对空间的直觉,险之又险地避开掉落的燃烧物,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外冲。
终于,两人狼狈不堪地摔出门外,滚倒在冰凉的土地上,远离了那吞噬一切的烈焰。
小蜻蜓趴在地上,呛咳不止,肺里火辣辣地疼。她勉强抬头,看向身后。
她住了十几年的茅屋,在冲天的火光中轰然坍塌,化作一个巨大而明亮的火炬,将她所有微不足道的家当、勉强维生的痕迹、乃至那一点点“家”的幻影,彻底吞噬,焚为灰烬。
最后一根主梁倒下时,发出沉闷的巨响,也像砸在了她心上。
什么都没了。
她呆呆地望着,脸上黑灰混着泪痕,一片狼藉,瞳孔里倒映着跳跃的毁灭之火,却空洞得吓人。
裴玄礼躺在不远处,亦是喘息剧烈,伤势显然因这番折腾而加重。他看着她失魂落魄的背影,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深沉的算计。
时机到了。
他艰难地撑起一点身子,声音虚弱却清晰,带着沉重的、令人心碎的“愧疚”:
“对不住……小蜻蜓姑娘……是我……连累了你……”
他每说几个字,便痛苦地喘息一下,仿佛字字泣血:
“若非救我……你也不会惹上这等狠毒之人……如今连安身之所都……化为乌有……”
“裴某……百死莫赎……”
句句不提陈阿狗,句句都在坐实“仇家报复纵火”,句句都在强调——是她救了他,才招来这灭顶之灾。
小蜻蜓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恨,因为痛,因为那无处宣泄的愤怒与绝望!
是啊!都是因为救了这个人!都是因为陈阿狗那些该千刀万剐的畜生!
新仇旧恨,如同岩浆在她胸腔里沸腾翻滚,烧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绞痛,烧得她眼前一片血红!
她猛地从地上爬起来,也不拍打身上的尘土,只是死死盯着那片废墟,又慢慢转过头,看向黑暗中村子中心的方向。
眼神里最后一点茫然也被彻底焚尽,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玉石俱焚般的冰冷决绝。
裴玄礼知道,火候够了。
他适时地发出更痛苦的呻吟,试图起身却无力倒下,将她的注意力拉回现实——眼下,他们还需要彼此。
小蜻蜓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里满是焦糊味。她走回裴玄礼身边,伸手将他扶起,动作有些僵硬,却异常坚定。
“不关你的事。”她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碎瓦砾在摩擦,却斩钉截铁,“是那群畜生……心太毒。”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冲天的火光,仿佛要将这景象刻进骨头里。
“我们先离开这儿。”
她搀扶着他,转身,一步步走入更深的夜色,背离了那片映红半边天的毁灭之地,也彻底背离了她过去十几年平淡却安稳的人生。
裴玄礼将大部分重量倚靠在她肩上,顺从地跟着她的步伐。在转身没入黑暗的刹那,他微微侧首,余光瞥向那烈焰。
唇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冰冷的弧度。
第一步,成了。家毁人亡,仇敌环伺,除了依附于他、前往京城,这村姑已别无选择。
他几乎能想象出接下来几日,她如何惶惶不安,如何最终“不得不”接受他的提议,满心依赖与感激地踏上他安排的路途。
然而,就在两人踉跄着走到村口岔路,踏上那条通往官道、也意味着“离开”的黄土路时,小蜻蜓的脚步突然停住了。
裴玄礼心头微动,以为她是力竭或悲伤过度,正欲以温言催促。
却见小蜻蜓缓缓松开了搀扶他的手。
力道不大,却异常坚决。
她转过身,面向的却不是前路,也不是身后渐远的火光,而是村庄东头——陈阿狗那伙人聚居的方向。
月光惨淡,勾勒出她侧脸紧绷的线条,上面黑灰泪痕犹在,却再无半分之前的空洞与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凝固的冰冷,眼底深处,两点幽光如冰封下的火星,静默燃烧。
“小蜻蜓姑娘?”裴玄礼稳住身形,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与关切,“可是落了什么?身外之物,烧了便烧了,保重身体要紧,我们……”
“我们?”小蜻汀打断他,声音平静得诡异,“阿立,你的腿伤得重,走去京城,怕是撑不住吧?”
裴玄礼一怔,顺着她的话点头,语气更加温和脆弱:“是有些艰难……但慢慢走,总有办法,总好过留在此地,夜长梦多……”
“是啊,夜长梦多。”小蜻蜓重复了一遍,嘴角似乎极轻微地扯了一下,却毫无笑意,“所以,有些事,得趁夜了结。”
裴玄礼心中猛地一沉,不祥的预感骤然升起:“姑娘……此言何意?此刻最要紧的是离开这是非之地……”
“离开?”小蜻蜓终于转过脸,正眼看他。月色下,她的眼神清澈依旧,却像结了冰的湖面,底下有看不见的暗流汹涌,“家没了,根就断了。但债,还没清。”
她往前踏了一步,逼近裴玄礼,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铁钉凿入寂静:“他们放火烧屋,要的是我们的命。现在走了,这债,是背一辈子,还是等他们哪天想起,再追上来讨?”
“可他们人多势众,你我只两人,你还有伤……”裴玄礼试图以理劝阻,心底却惊疑不定,这村姑的反应,完全偏离了他的预判!她不该是被恐惧和依赖支配,哭着跟他走吗?
“人多势众?”小蜻蜓轻轻重复,忽然抬手,指了指自己脑袋,又指了指裴玄礼身上被她包扎好的伤处,“阿立,你读过书,见过世面。你说,是人多厉害,还是……会比较厉害?”
裴玄礼一时语塞。他当然明白她的潜台词,她指的,是她那“自学成才”却效果奇佳的医术,是她应对陈阿狗时的机敏和那包“辣目粉”。她在告诉他,她有办法。
“你不能去!”裴玄礼的语气难得带上一丝真实的急促,甚至伸手想去拉她手腕。
倒不是多担心她的安危,而是他的计划绝不能在此刻横生枝节!万一她失手被擒或被杀,他重伤之躯如何独自应对可能随之而来的搜捕?
他的手刚抬起,小蜻蜓却像是早有预料般,手腕一翻,指尖在他手肘某处轻轻一点。
一股细微却精准的酸麻感瞬间窜上裴玄礼的胳膊,让他动作不由一滞。
小蜻蜓已经退开半步,眼神平静无波:“你在这儿等着,藏好。若天亮我没回来……”
她顿了顿,从怀里掏出那个熏黑的粗陶药罐,塞进他手里,“这里面还有些铜板,你拿着,自己想办法走吧。”
说完,她竟不再看他,毅然转身,朝着村东头那片黑暗的屋舍,迈开了脚步。步履迅捷无声,宛如夜行的狸猫,几个起落,身影便融入了浓郁的阴影之中,决绝得没有半分留恋。
裴玄礼僵在原地,手里握着那尚带余温的药罐,望着她消失的方向,脸上的温润与虚弱彻底凝固,一点点剥落。
夜风吹过,带着焦糊味和寒意。
他算计了火势,算计了人心,算计了这村姑可能的所有反应——恐惧、依赖、哀求、最终顺从。
却唯独没算到,她在失去一切后,选择的不是逃离,而是转身,拔刀。
喉间发出一声极低的、近乎气音的笑,却冰冷至极。
好,很好。
猎手以为已将猎物逼入绝境,却不想,回头看见的,是一双同样在黑暗中发光的眼睛。
裴玄礼缓缓靠向身后的树干,伤处的疼痛此刻无比清晰。他抬起眼,望向村东头。
夜色正浓。
这场戏,看来比他预想的,要有趣得多。
而他忽然很想知道天亮之前,这片看似平静的村庄里,究竟会升起怎样的火光,或是响起怎样的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