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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观测下的和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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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观测下的和弦
绿间真太郎的乐谱,在本丸引发的震荡比池预想的更持久。应允他“可以去”并非简单的许可,而是一整套精密对策的开端。
池发现,自己手腕上那枚监测符文的灵力脉动变得更为频繁和细致,几乎实时反映着他的心率、灵力波动乃至情绪曲线的微小起伏。药研藤四郎甚至调整了本丸的日常配给,在池的饮食中增加了更多安神与稳固灵力的药材成分,美其名曰“应对高强度脑力与艺术活动前的体能优化”。
出发去帝光参加音乐部排练的当天早晨,情况达到了某种微妙的顶点。
池在现世宅邸的密室中启动时空转换器,光芒还未完全散去,就听到了刻意放轻的交谈声。拉开门,加州清光和大和守安定一左一右站在门外,穿着与时令不符的、略显厚重的羽织,脸上挂着过于灿烂的笑容。
“呀,池!今天天气真不错,适合出门呢!”加州清光率先开口,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往池身后空无一人的街道瞟。
“听说帝光的音乐部在旧校舍三楼,”大和守安定接话,语气试图显得随意,“那边窗户很大,view一定很好吧?啊,我们只是刚好要去万屋买点东西,顺路,顺路送你到校门口。”
池沉默地看着他们。顺路?万屋和帝光中学位于截然不同的时空坐标。他们身上散发出的、尽管努力收敛但依旧能被池清晰感知的“隐匿”与“警戒”的灵力波动,也绝非购物该有的状态。
他没有拆穿。“嗯。”他拎起装着乐谱和替换鞋的提袋,率先向外走去。清光和安定立刻跟上,维持着一个既不显得过分靠近、又能随时应对突发状况的距离。池能感觉到,还有至少一道更隐蔽、更擅长潜伏的气息,远远缀在更后方。是……鸣狐?或者鲶尾藤四郎?
这种阵仗,与其说是护送,不如说是押送与布防。
一路无话。抵达帝光校门口,池停步,回头看了两人一眼。加州清光立刻挥手,笑容明媚:“排练加油哦!我们……去买东西啦!”说完,拽着大和守安定,几乎是用逃的速度消失在街角。但池知道,他们并未走远,只是融入了人群或某处阴影。
踏入校园,走向旧校舍。越是靠近音乐部所在的三楼,手腕上的符文脉动就越发清晰,带着一种持续的、低强度的“记录”状态。本丸那边,药研大概正实时接收着这一切。
排练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钢琴反复敲击一段复杂和弦的声音,精准却缺乏情感,一听便是绿间真太郎的风格。池推门而入。
室内除了绿间,还有另外三名音乐部成员:一位小提琴手,一位长笛手,以及一位负责翻谱和协调的部长。绿间坐在三角钢琴前,乐谱摊开,指尖停顿在琴键上。其他几人或站或坐,气氛有些紧绷。看到池进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带着好奇、审视,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于外来闯入者的隐约排斥。
绿间推了推眼镜,没有寒暄,直接指向谱架旁一把看起来保养尚可的大提琴:“你的位置。我们先从第二乐章的大提琴引入段落与钢琴的第一次对话开始。其他声部暂时休止。”他的指令清晰,不容置疑,完全将这次排练视为纯粹的技术磨合。
池放下东西,坐下,调试琴弦。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优雅与熟练,仿佛触碰的不是一件学校公物,而是某种更具灵性的存在。他拿起琴弓的刹那,整个人的气质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种日常的冷漠疏离并未消失,却沉淀为更深沉专注的底色。
按照绿间的指示,他奏出第一个长音。低沉、醇厚,带着细微的震颤,瞬间压过了室内所有的杂音,稳稳地铺陈开。仅仅是一个音,就让原本有些心不在焉的小提琴手和长笛手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
绿间眼神微凝,在池的尾音即将消散的精准时刻,按下琴键。清澈而富有颗粒感的钢琴音色切入,如同寒冰坠入深潭,既形成对比,又奇异地融合。池几乎在琴声响起的同时,给出了回应,旋律线蜿蜒而上,与钢琴的节奏形成精密的对抗与缠绕。
没有眼神交流,没有言语提示,仅仅依靠乐谱和彼此对声音的绝对控制,两件乐器,两个演奏者,开始了一场冷静而激烈的对话。池完全沉浸在音符的流动中,他的技巧无懈可击,对力度、音色和节奏的掌控精确到令人惊叹。绿间的钢琴同样严谨如钟表,每一个和弦都结实饱满,为池的大提琴提供着坚实或飘忽的背景。
然而,这和谐之下,池敏锐地察觉到了绿间音乐中某种固执的“框架感”。绿间的演奏完美遵循乐谱和他自己的理解,像一座结构严谨的冰晶宫殿,美丽却界限分明。而池的演奏,在技术精准之余,却自然带着一种更难以言喻的“空间感”和“呼吸感”,他的乐句处理偶尔会出现极其细微的、偏离严格节拍的自由伸缩(rubato),或是力度上出乎意料却又无比合理的渐变,仿佛声音本身在他手中是活物,有自己的意志。
这种细微的差异,在几个需要高度默契的衔接处产生了几乎无法察觉的滞涩。一次,在乐章转折的华彩段前,池提前了极其微小的一个瞬间进入,绿间的钢琴跟随稍显仓促;另一次,池在一个长音上做了极其细腻的渐弱处理,绿间给出的和弦支撑力度却保持不变,使得大提琴的声音在尾声仿佛被钢琴过于坚实的底色“吞没”了一角。
绿间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池则神色不变,只是在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些“不协和点”。对他而言,这不是情感表达的冲突,而是两套精密运行系统在对接时产生的、需要调试的参数误差。
第一次合练在一种高效而略显冰冷的气氛中结束。绿间看着乐谱,用笔做着记号,头也不抬地说:“技术上没有明显缺陷。但部分乐句的节奏处理和力度倾向与我的预设存在偏差。需要统一标准。下次排练前,我会给你更详细的注释版本。”
“你的标准,未必是唯一解。”池放下琴弓,声音平静地陈述。他并非挑衅,只是在指出另一种可能性。
绿间终于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在合奏中,统一的标准是最高效率的保障。个人的‘解’必须服从于整体的‘解’。”
“如果整体的‘解’,压制了声音本身更好的可能性?”池反问。他想起本丸,想起三日月他们那些看似不合常理却自成一格的教诲。绝对统一,有时意味着扼杀。
绿间怔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池会提出这种近乎哲学层面的质疑。他沉默了几秒,推了推眼镜:“……下次排练,可以就具体段落进行验证。用录音对比。”
“可以。”池接受这个理性的提议。
离开排练室时,池注意到那位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音乐部长,看着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惊异和复杂的评估。小提琴手和长笛手则凑在一起小声议论着什么,目光不时瞟向他。
池并不在意。他走出旧校舍,夕阳将他的影子拉长。手腕上的符文,在他与绿间进行那几句简短辩论时,曾传来一阵稍显急促的脉动,此刻已恢复平稳。本丸那边,大概已经记录下了一切:技术细节,观点分歧,甚至那些旁观者的反应。
他没有立刻走向校门,而是在中庭一棵大树下停了片刻。这里相对僻静。他微微侧头,对着空气低语:“可以了。”
片刻沉寂后,加州清光的身影从不远处一根廊柱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转了出来,手里还夸张地举着一个刚从便利店买的纸袋。“啊啦,真巧!我们刚买完东西路过!”
池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继续朝外走。清光连忙跟上,这次不再刻意保持距离,反而贴近了些,小声问:“怎么样怎么样?那个绿头发的人类,有没有为难你?合奏是不是很无聊?”
“没有。不算无聊。”池回答。他想起和绿间那场关于“标准”与“可能性”的辩论,那比单纯演奏更让他感到一丝……思维的活性。类似于和药研讨论某个灵力模型,或者听三月初用绕弯子的话讲述古老道理。
“那就好……”清光松了口气,但看着池平静无波的侧脸,金红的眸子里又掠过一丝更深的忧虑。他能感觉到,池身上沾染了一丝陌生的气息——不是灰尘,不是他人的灵力,而是一种……浸染过另一种专注领域后留下的、极其淡薄的印记。那是长时间高度集中精神与陌生人进行深度协作后,难以完全擦除的痕迹。
回本丸的路上,池比平时更沉默。他闭目养神,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回放着排练的片段,分析着那些“参数误差”,思考着绿间所谓的“统一标准”与自己遵循的、更随声音本性而动的直觉之间的平衡点。
踏入本丸,药研第一时间迎上进行“数据回收”和简要问询。长谷部则对池竟然与人类发生“艺术理念争执”感到加倍警惕。晚餐时,气氛比平日严肃。
三日月宗近听完药研的汇报,慢悠悠地喝了口茶。
“标准与可能性……哈哈哈,池也开始思考这样的话题了呢。”他的新月眼眸看向池,带着洞悉的笑意,“绿间君是个坚持‘规则’的人,这很好。规则让人安心,也容易让人画地为牢。我们池的‘可能性’……可是连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时常感到惊讶和……需要小心引导的呢。”
他话中有话。池听懂了。刀剑们乐于看到他接触新事物,乐于看到他“有趣”,但必须确保这“有趣”和“可能性”的根系,最终只能深深扎在本丸的土壤里。
“我知道。”池低声回应。
夜晚,他没有练习合奏曲目,而是拉起了另一首完全不同的、自由奔放的现代派独奏作品。琴音充满了试验性的碰撞与不协和,仿佛在宣泄,又仿佛在探索白天被“标准”暂时框住的那些“可能性”。
音乐室外,今夜负责值守的是笑面青江。他抱着臂靠在墙上,听着里面激烈而陌生的琴音,脸上的惯常笑容微微收敛,眸底闪过一丝幽光。
“哎呀呀,”他轻声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好像在……试探边界呢。这可不行哦,主公。”
琴声穿透夜晚,回荡在本丸。而在现世,帝光中学音乐部的活动记录里,一个名字被悄然圈起——藤原池。旁边标注着:技术超群,风格独特,难以掌控,需重点观察。
两个世界,两种“观察”,同时锁定了同一个人。而身处中心的藤原池,指下的琴弦震颤,正发出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了的、复杂的新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