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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误差与修正 ...

  •   第九章:误差与修正
      藤原池很快收到了绿间真太郎标注详尽的乐谱修订版。那些原本空白的页边,如今布满了精确到分秒的节拍标记、力度符号(从ppp到fff一应俱全)以及大量关于“乐句呼吸统一性”的说明。与其说是乐谱,不如说是一份严密的操作手册。池平静地翻阅着,琉璃色的眼瞳扫过那些试图规范他每一个微小处理的记号。
      修正。统一。标准。绿间的逻辑清晰而坚硬,如同他投出的三分球弧线,不容偏差。
      池将修订版乐谱带回本丸。药研藤四郎如获至宝,立刻进行了高精度扫描和数据分析,试图将绿间的“人类音乐合作规则”转化为一套可评估、可预测的模型。加州清光则对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标记撇嘴:“什么嘛,把池当成机器吗?连怎么呼吸都要管?池的演奏明明那么美……”
      三日月宗近只是接过乐谱,略略翻看,新月眼眸中笑意深远:“哦呀,真是位严格的朋友。不过,规则订得越细,打破时……才越有趣味,不是吗?”
      池没有参与讨论。他拿着两份乐谱——原版和修订版,走进了音乐室。他没有立刻练习,而是先将修订版上的要点在脑中过了一遍,然后,拿起了大提琴。
      他决定进行一次对照实验。
      首先,完全严格按照绿间的修订版演奏。节拍器调到精确的刻度,力度一丝不苟地遵循标记。琴声流泻而出,精准、工整、无可挑剔,如同一件精心打磨的工业制品。每一个音符都在它该在的位置,强弱变化如同被尺子量过。演奏完毕,室内一片冰冷的精确感。池放下琴弓,感觉像刚刚完成一套复杂的数学演算,正确,但……空洞。声音失去了血肉,只剩下骨骼。
      然后,他再次演奏同一段落,这一次,只遵循原谱的基本框架,放任自己对声音的直觉引导。那些细微的节奏伸缩,那些根据琴弦震动反馈而临时调整的力度,那些在绿间看来“不合规范”的自由处理,再次浮现。琴声立刻变得不同,它活了,有了温度、湿度和隐约的喘息,虽然因此带上了一丝“不规整”的危险气息,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张力与流动感。
      池停了下来。他清晰地感知到了两种路径的差异。这不是对错问题,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正确”。绿间的正确,在于绝对的可控与整体的一致性;而他的正确,在于声音本身内在生命力的最大化呈现。
      问题是,合奏需要妥协。完全的放任会破坏结构,绝对的规范会扼杀灵性。他需要找到那个微妙的平衡点,一个既能满足绿间对“标准”的执着,又能保留他自己“可能性”的临界参数。
      下一次排练前,池独自在音乐教室进行预演。他尝试着将绿间那些最关键的节奏锚点嵌入自己的演奏框架,而在锚点之间的过渡地带,则保留一定的自由裁量权。这很像他在本丸接受的训练——牢记出阵的基本阵型和指令,但在接敌的瞬间,依靠本能和千锤百炼的直觉做出最有效的反应。他调整呼吸,让灵力随着琴弦的震动更精细地流动,尝试用灵力的微妙变化,去“润滑”那些因遵守外部规则而可能产生的生硬感。
      排练当日,池踏入旧校舍时,能感觉到不止一道来自本丸的注视。比上次更隐蔽,但存在感更强。他甚至在一楼拐角的窗户反光里,隐约瞥见了一抹熟悉的金色发梢——是鹤丸国永?还是……?他收回目光,面色如常。
      绿间已经等在排练室,钢琴盖上摊开着他的修订版乐谱,旁边还放着一个看起来相当专业的便携式录音设备。音乐部长和其他几位部员也在,气氛比上次更加正式,甚至有些凝重。显然,绿间将这次排练视为一次严肃的“标准验证”。
      没有寒暄,直接开始。这次从更困难的第三乐章协奏部分切入,大提琴与钢琴需要高度交织,错一个节拍都可能导致混乱。
      池深吸一口气,举弓。当第一个音符响起时,他同时启动了两种模式:大脑严格执行着绿间标注的关键指令,如同遵循药研设定的灵力回路;而指尖与琴弦接触的直觉,则流淌着属于他自己的、更自由的韵律。二者在极短的瞬间内磨合、调整。
      绿间的钢琴准时切入。起初的几个小节,进行得异常平稳,甚至比上次更加严丝合缝。绿间紧绷的嘴角似乎放松了一毫米。但很快,在一段需要大提琴独自铺陈情绪、引导旋律走向的华彩乐句前,池的处理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妙的“误差”。
      按照修订版,这里需要一个明确的渐强,推向一个饱满的高音。池确实做了渐强,但在力度攀升的曲线和抵达顶点的时机上,与绿间预设的“标准曲线”产生了肉眼不可见但听觉可辨的差异。他的渐强更像一种自然的“生长”,顶点音的出现也略微延迟了毫秒,却因此带上了一种悬置的、充满期待感的张力。
      绿间的眉头瞬间蹙紧。在池的尾音即将结束时,他的钢琴和弦砸下,精准,有力,却莫名带上了一丝……纠正般的强硬,仿佛要将池那略微“出格”的声音压回既定轨道。
      接下来的合奏,表面上依然顺畅,但敏感的听者能察觉到,钢琴与大提琴之间,多了一层无形的角力。绿间的演奏越发严谨,每一个音符都像经过计量,试图用绝对的精确构建一个不可动摇的框架。而池的演奏,则在框架之内,进行着微小却顽强的“变形”,试图在规则的缝隙里,为声音争取一丝呼吸的空间。
      这不是争吵,而是两种音乐哲学在声音层面的冰冷交锋。音乐部长和其他部员听得屏息凝神,他们未必能清晰指出问题所在,却能感受到那种弥漫在空气中的、令人不适的紧绷感。
      排练在一次并非乐句自然终结的停顿中中断。绿间停下手指,看向池,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第七小节到第十二小节的渐强处理,偏离修订版标准百分之十五。顶音延迟零点三秒。理由?”
      池放下琴弓,腕间的监测符文传来一阵密集的短促脉动,显示他刚才的精神集中度和灵力消耗处于高点。“标准曲线,压制了音色共鸣的最佳状态。”他陈述观察到的事实,“延迟零点三秒,是为了衔接后续下行旋律的惯性,更符合声音衰减的自然物理规律。”
      “合奏的逻辑优先于物理规律。”绿间的反驳同样基于他的理性,“你的‘最佳状态’如果破坏整体步调,就是需要修正的误差。”
      “整体步调的‘正确’,是否以牺牲局部音色的‘完整’为代价?”池反问。这几乎是在重复上次的争论,但这次有了更具体的交锋点。
      绿间沉默了片刻,手指在琴键上无意识地按下一个沉闷的低音。“……录音。”他最终说道,打开了录音设备,“回放。用数据判断。”
      他们真的坐下来,仔细聆听了刚才争执段落的录音。一遍,两遍。在冰冷的电子回放中,差异被放大。绿间标注的“标准处理”确实工整稳健;池的“误差处理”则在工整之下,多了一层难以言喻的、颤动的生命力,但也确实带来了一丝节奏上的不可预测性。
      绿间听完,再次陷入沉默。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这个动作泄露出一丝罕见的、属于“人”的疲惫与困惑,而非绝对的理性机器。
      “……你的处理,”他重新戴上眼镜,语气依旧平稳,但少了些刚才的绝对,“在独奏情境下,或许成立。但在当前编曲的架构下,与钢琴声部的和声推进存在百分之五的兼容风险。”他看向池,“我需要计算这百分之五的风险,是否值得你带来的……额外表现力。下次排练前,我会给你结论。”
      他没有再坚持“必须立刻修正”,而是将问题归入了需要重新评估的范畴。这本身,就是一种让步。
      排练在一种略显古怪的、僵持未决的气氛中结束。池离开时,那位一直很安静的小提琴手,在走廊上悄悄追上他,小声说:“那个……藤原同学,你拉得真的……很特别。虽然绿间前辈很严格,但……请别完全放弃你自己的感觉。”说完,她像是耗尽了勇气,飞快地跑开了。
      池微微一愣。特别的……感觉?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那只是他遵循的、另一套规则下的自然产物罢了。
      走出旧校舍,夕阳如血。几乎在他踏出楼门的瞬间,鹤丸国永就仿佛从地底冒出来一样,笑嘻嘻地凑到他身边,手里晃着一个崭新的游戏机包装盒。“哟!结束啦?真是场吓人的严肃‘会议’啊!我在外面都感觉耳朵要结冰了!走走走,回去吃点甜的缓一缓!”
      池看着他,又看了看他身后空无一人的小径。“只有你?”
      “哎呀,被发现了?”鹤丸眨眨眼,“本来清光他们也要来的,不过临时有点‘小事’要处理。”他的笑容依旧灿烂,但金色的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锐光,快得难以捕捉。
      池没有追问。他知道那“小事”是什么。任何在排练过程中,对池表现出过度兴趣(无论是善意还是恶意)的“变量”,都会被本丸的刀剑们列入观察,甚至进行“无害化处理”。那个鼓起勇气和他说话的小提琴手,大概已经被某位潜行能力高超的刀剑远远地“确认”过了。
      回到本丸,药研的数据分析和情绪评估立刻跟上。当池提及绿间最后的“让步”和需要重新评估风险时,药研的镜片闪过一道光。
      “目标人物绿间真太郎,在绝对理性中出现了罕见的弹性。这表明主君的‘误差’超出了他原有模型的预测,迫使其系统进行修正和扩容。这是深度互动中可能引发认知改变的初期信号。建议密切观察后续。”
      晚餐时,三日月听着池简略的叙述,慢悠悠地笑了。
      “让那位严谨的小朋友开始‘计算风险’了吗?哈哈哈,池,你正在他完美的规则宫殿里,敲开一道小小的裂缝呢。”他给池夹了一筷子鲜嫩的鱼肉,“不过,裂缝能让光照进去,也能让不该进去的东西溜出来。要小心把握力道哦。”
      池咀嚼着鱼肉,鲜甜的味道在口中化开。他想起绿间摘下眼镜揉眉心的那个瞬间,想起录音回放时对方沉默的侧脸。裂缝?他并未有意去敲开什么。他只是,无法完全变成另一套系统要求的零件。
      夜晚,他没有练习合奏曲目,也没有演奏任何成型的曲子。他只是调准琴弦,然后,用琴弓极轻、极慢地摩擦过最低的那根弦。
      嗡——
      低沉到几乎只有灵力能感知的震动,绵长地回荡在音乐室里,如同大地深处不明原因的叹息。这声音不属于任何乐谱,不表达任何人类情感,它只是纯粹的声音震动,是弦与弓摩擦产生的、最原始的物理现象。
      池闭上眼睛,将脸颊轻轻贴在光滑的琴身上。冰冷的木质传递着那悠长的余震,透过骨骼,轻微地震撼着他的听觉神经和灵力核心。
      在这最原始的声音震颤中,他暂时逃离了绿间的标准,逃离了药研的数据,逃离了三日月意味深长的告诫,也逃离了“藤原池”这个需要在两个世界间不断校准的身份。
      他只是……存在着,伴随着一段无意义的、悠长的低鸣。
      音乐室外,今夜负责值守的是小狐丸。他靠在墙边,巨大的身形隐在阴影中,毛茸茸的耳朵微微动了动,捕捉着室内那异常的声音。他那张野性而俊美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血红色的眼眸在黑暗中,静静地凝视着紧闭的拉门,仿佛能穿透门板,看到那个与陌生乐器依偎在一起的、他们共同养大的孩子。
      那低鸣持续了很久,直到弦的震动自然止息。
      本丸的夜,依旧深沉宁静。但一些极其微小的“误差”,已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正在看不见的水面下,悄然扩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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