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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遇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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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极其安宁的日子。
阳光像融化的蜜糖,缓慢地流淌过精致的窗棂。
当然,这份安宁独属于宋祈安。
“妈咪,我去上吉他课了。”
女孩的声音软糯,带着未褪的奶音。
这与她那一身黑色工装裤,黑紫色短上衣的酷girl装扮,形成微妙的反差。
身后略显沉重的黑色琴包,无声宣告着她内里截然不同的灵魂。
“宝贝,路上小心哦。”
楼上的女人倚着扶栏,语调温柔。
司机秦明早已候在门外,恭敬地为她拉开车门:“小姐。”
“走吧。”
车窗外风景流转,宋祈安抱着琴包,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硬壳。
今天要试的那把新琴,据说是限量款。
想到这里,她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课程很顺利。
新到的电吉他音色比她想象的还要好。
午后,天色骤变。
浓重的乌云吞噬了晴空,以黑云压城之势,泼下倾盆大雨。
宋祈安站在吉他店的屋檐下,看着密集的雨帘,微微蹙眉。
课早已上完,她只是流连于新出的吉他。
秦叔打电话来时,她还想多待一会儿。
现在倒好,秦叔被派去接父亲了,她被困在这里。
还好,这家店离别墅区不算太远。
她本可以冒雨跑回去,但……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心爱的工装裤。
算了,再等等。
雨势没有丝毫减弱的意思。
宋祈安终于失去耐心,撑开伞,小心翼翼地踏入雨幕。
她走得极慢,近乎一种仪式,试图与这场雨进行无望的谈判,祈祷裤脚能慢一些被泥水浸透。
雨声喧嚣,却又在某一刻,被另一种声音割裂。
那是一栋豪华别墅的铸铁门外,一个女人声嘶力竭的哭喊。
“江延!你出来看看!这是你的种!你的儿子!”
女人浑身湿透,妆容被雨水晕开,凌乱的发丝贴在脸上,状若疯癫。
她死死攥着一个男孩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
对讲机里传来管家冰冷而不耐烦的声音:“林女士,请自重。先生不会见你,你再这样,我们只能叫保安了。”
“自重?哈哈哈……”
女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将男孩拽到身前,“他不要你!江野,你听见没有?你爸爸觉得你是个见不得光的野种!”
名叫江野的男孩垂着头,湿透的黑发遮住了他的眼睛,单薄的身体在雨中微微颤抖,像一片随时会被撕裂的叶子。
“跪下了!你给我跪下了!跪到他愿意见我们为止!”女人用力将他往地上一掼。
男孩的膝盖重重磕在冰冷湿滑的石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泥水瞬间溅了他满身。
他没有反抗,甚至没有吭一声,只是脊背依旧倔强地挺着,仿佛那是他最后一道防线。
铁门纹丝不动,像一张冷漠的巨口,吞噬了女人所有的希望与尊严。
终于,她崩溃了。
积压的怨气与绝望找到了宣泄口,她扬起手中的皮包,没头没脑地砸向跪在地上的男孩。
“为什么你这么没用!为什么他不要你!都是因为你——!”
皮包的金属扣划过男孩的额角,一缕鲜红在雨水中迅速晕开,淡去。
发泄过后,女人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几步,最后看了一眼那扇永远不会为她打开的门,转身决绝地冲进雨幕,再也没有回头。
世界仿佛瞬间寂静,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
门卫室走出一个穿着制服的男人,他皱着眉,像驱赶流浪狗一样挥挥手:“喂,小子,别跪在这儿碍眼,快走!”
男孩依旧一动不动。
门卫没了耐心,上前一把攥住江野的胳膊,粗暴地将他从地上拖起来,推向马路的方向。
“滚远点!”
江野被推得一个趔趄,摔在路边的积水里。
门卫啐了一口,转身回去,关上了那扇象征身份与隔绝的铁门。
他蜷缩在原地,身后是囚笼般的璀璨灯火,面前是吞噬一切的空旷黑暗。
雨水冰冷地砸在他身上,额角的伤口灼灼发烫,但这些物理的感知,远不及内心深处那片无边无际的荒芜。
他被遗弃了。
被父亲,也被母亲。
像一件无用的垃圾,被随手丢弃在雨夜里。
一种冰冷的、坚硬的什么东西,开始在他心脏深处疯狂滋生,凝结。
那不是悲伤,悲伤太奢侈了。
那是比绝望更深的,虚无与恨意。
这一切,都被不远处的宋祈安看在眼里。
她的第一反应是转身离开。
麻烦,如果帮他,那这会是一个巨大的麻烦。
理智在她脑中拉响警报。
可她的脚像被钉在了原地。
那个男孩身上散发出的,不是乞求,不是可怜,而是一种在绝对绝望中凝固的死寂。
那是一种……与她所处的温暖世界截然相反的,令人心悸的冰冷。
她看着他蜷缩在雨里的身影,看着血水混着泥水从他额角滑落。
她做不到。
“好吧,宋祈安,是多管闲事的大善人。”
她心里默念,深吸一口气,朝那个方向走去。
昂贵的小白鞋踏过浑浊的积水,在那团蜷缩的影子前停住。
江野低垂的视野里,先映入了一双纤尘不染的鞋,和一截被雨水打湿的工装裤脚。
紧接着,一片阴影笼罩下来,隔绝了冰冷的雨点。
他缓缓抬起头。
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只看到伞下朦胧的轮廓,和一种与他周身泥泞截然不同的,干净到刺眼的气息。
那一瞬间,一种前所未有的暴戾念头击中了他。
弄脏她。
把这该死的,不合时宜的干净,和他一起拖进泥泞里。
“拿着伞,离开这里吧。”软糯的声音响起。
“弄脏她”的恶意,与这把伞代表的善意,在他脑中激烈交战。
最终,后者以一种更狡猾的形式获胜。
他想要占有这道光,让她从里到外,都只属于他一个人。
但他甚至没看清她的脸,一把黑色的,巨大的雨伞就被塞进了他冰冷僵硬的手里。
伞柄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微弱的暖意。
然后,那个身影便转身,重新步入雨幕,步伐依旧很慢,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优雅,仿佛怕惊扰了这场雨,也怕……惊扰了他。
江野僵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握住了伞柄。
雨水蜿蜒过他浓密的睫毛,他却固执地睁着眼,纯黑的瞳仁一眨不眨,死死追随着那个逐渐远去的,模糊的背影。
伞下的阴影里,他眼底沉积的浓墨,似乎被撬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
那里面,麻木依旧,空洞依旧,却有什么东西,开始悄然变质。
更冷了,也更硬了。
像蛰伏的兽,第一次嗅到了光的方向,尽管那光,并非为他而亮。
就在他准备松开这无用的庇护时,眼角的余光瞥见身旁积水的地面上,一点异样的颜色。
是一枚深紫色的,边缘带着细微磨损的吉他拨片。
应该是她刚才不小心落下的。
江野的手指,比思维更快,已经探入冰冷的积水中,将它捞起,紧紧攥在掌心。
那枚小小的拨片,坚硬,光滑,带着一丝被雨水迅速剥夺的、若有若无的体温。
他纯黑的瞳仁,第一次有了清晰的焦点,牢牢锁在这枚小小的信物上。
温暖,与冰冷。
施舍,与遗弃。
噪音,与……寂静。
以及,那个模糊的轮廓,和软糯的声音。
所有矛盾的元素,在这一刻,蛮横地烙进了他荒芜的心底。
宋祈安快步走回家,并未将这场雨中的小插曲过多放在心上。
她不知道,命运齿轮的咬合,始于一次心软。
很多年后她才明白,那个雨夜她递出的不是伞,而是启动她自己悲剧剧本的,第一枚无情的齿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