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边缘的昼光》魁洄

23、第 23 章

　　距离“死亡弯道”那场疯狂的赌命赛车又过去了数月。时间似乎抚平了一些表面的波澜，萧何的身体在严格管控下没有出现更大的问题，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他内心深处某些东西正在发生剧变——一种更加冷硬、更加具有侵略性的东西，正在沉淀、成形。

　　这几个月里，萧何出现在学校的时间越来越少，更多时候，他待在那栋独立的附楼里，或者出入于萧氏集团总部那座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外界隐约有风声，说萧家那位因车祸沉寂已久的太子爷，正在以一种令人侧目的速度和手段，重新攫取权力。

　　直到一个看似平常的周五夜晚，一条财经新闻悄然爬上热搜，随即引爆全网：【萧氏集团权力更迭！创始人萧振邦卸任董事长，其子萧何接任！集团股价当日大涨9%！】

　　新闻配图是一张发布会现场的照片。萧何坐在轮椅上，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装，衬得他肤色愈发冷白。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露出完整而凌厉的五官。他微微抬着下巴，眼神平静无波地直视着镜头，没有任何接管庞大家族企业应有的激动或谦逊，只有一种冰冷的、理所当然的掌控感。而他身后站着的父亲萧振邦，脸色复杂，有疲惫，有欣慰，也有一丝难以掩饰的……黯然与退让。

　　舆论哗然。逼宫？夺权？天才回归？众说纷纭。

　　而就在这条新闻热度尚未消退的当晚，小团体的“周末夜话”直播，照常在顾言的顶层公寓开启。

　　赵霓这次的直播标题意味深长：【庆祝？or not？新晋董事长的真心话之夜。】

　　直播间涌入的人数创下新高，除了吃瓜群众，甚至有不少财经记者和业内人士也悄悄蹲守，想从这群顶级纨绔的闲谈中窥探一丝萧氏内部变动的真相。

　　镜头里，气氛却与外界想象的不同。没有香槟庆祝，没有浮华喧嚣。客厅灯光调得柔和，八个人或坐或卧，面前摆着酒，空气中弥漫着雪茄和威士忌的醇厚香气，但气氛……有种微妙的、克制的凝重。

　　萧何今天依旧穿着西装，只是解开了领口，袖口随意挽起，露出小臂的撒旦纹身。他靠坐在他最常待的那个位置，手里拿着一杯琥珀色的液体，神色平静，甚至有些过于平静，眼底却藏着一种风暴过后的、深不见底的疲惫与……别的什么。

　　秦烈、沈确等人也都到了，大家显然都看到了新闻，但没有人第一时间提起。他们像往常一样，互相调侃着，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试图冲淡那股无形的压力。

　　几杯酒下肚后，秦烈终于忍不住，用酒杯碰了碰萧何的杯子，语气复杂：“何儿，恭喜？……还是该说点别的？”

　　萧何抬眼看他，扯了扯嘴角：“有什么好恭喜的。一个烂摊子而已。”

　　“烂摊子能一天涨9个点？”沈确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你动手比我们预计的快多了。”

　　“不快不行。”萧何淡淡道，晃了晃酒杯，“有些人，等不及了。”

　　这话意有所指，但除了他们几个，没人听得懂。

　　直播间的观众则疯狂刷着弹幕：
　　【真的是逼宫啊！】
　　【萧何好A！坐轮椅也气场两米八！】
　　【他爹脸色好像不太好……】
　　【感觉他们气氛好奇怪，不像单纯庆祝。】

　　为了缓和气氛，赵霓提议玩他们最近常玩的“知不知道”游戏升级版——不再是爆黑历史，而是轮流说出一个自己认为绝对无人知晓的、关于在场某人的“秘密”或“真相”，如果被说的人承认或无法否认，则说的人赢，被说的人喝；如果被说的人能否认且证据确凿（或大家公认不可能），则说的人喝。

　　游戏开始。

　　第一轮，秦烈指向沈确：“我知道你十六岁那年写的情书，不是给那个芭蕾女孩的，是给教我们古典文学的男老师的！就因为你夸他讲解《诗经》时眼睛里有光！”

　　沈确一口酒喷出来，呛得满脸通红，在众人（包括萧何）震惊又憋笑的目光中，黑着脸承认，闷头喝了一杯。弹幕笑疯。

　　第二轮，赵霓指向林薇：“我知道你之所以执着于珠宝设计，是因为你妈妈留下的唯一遗物，是一枚她自己设计的、并不值钱但很特别的胸针。你想延续她的梦。”

　　林薇微微一怔，眼眶微红，轻轻点了点头，温柔地喝下了面前的酒。气氛变得有些感性。

　　第三轮，周慕指向楚风：“我知道你资助那个偏远山区小学，不是因为慈善，是因为你小时候走丢过，被一个山里老师收留照顾了三天。你想找到他，或者帮助像他一样的人。”

　　楚风沉默片刻，点了点头，一饮而尽。

　　第四轮，顾言指向秦烈：“我知道你跟你爸闹，不是因为不想接班，是因为你想用你自己的方式，做点真正能留下名字、而不仅仅是钱的事情。你偷偷在投的几个科技初创，都和环保、医疗有关。”

　　秦烈愣了愣，抓了抓头发，有些别扭地“嗯”了一声，也喝了酒。

　　游戏进行着，每一个被说出的“秘密”，都剥开了一层他们光鲜外表下的真实内心，或柔软，或执念，或伤痛。直播间观众看得心潮起伏，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窥见这群顶级继承者们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气氛在真诚与微醺中，渐渐松弛下来。

　　轮到萧何了。

　　大家都看向他。他自从游戏开始就没怎么说话，只是静静喝酒，抽烟，听着。

　　萧何的目光缓缓扫过他的每一个朋友，最后落在手中晃动的酒杯上。琥珀色的液体在灯光下折射出迷离的光泽。

　　他没有指向任何人。

　　而是用那种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的语调，说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包括直播间百万观众，瞬间血液冻结的“秘密”：

　　“我知道……”他顿了顿，抬起眼，那双凤眼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冰冷的、深不见底的漆黑，“我十八岁那场车祸，让我变成现在这样的车祸……不是意外。”

　　他声音不高，却在寂静的客厅里清晰得可怕。

　　“是我爹，”他继续说，语气甚至带着一点奇异的、事不关己般的冷静，“萧振邦，找人撞的。”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时间仿佛凝固了。客厅里只剩下背景音乐轻柔到近乎虚无的旋律。

　　秦烈手里的酒杯“哐当”一声掉在地毯上，琥珀色的酒液迅速洇开。

　　沈确猛地站起身，金丝眼镜后的眼睛瞪大，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赵霓捂住了嘴，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

　　顾言脸色瞬间煞白，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周慕和楚风僵在原地，瞳孔骤缩。

　　林薇手中的酒杯轻轻颤抖，酒液晃了出来。

　　直播间弹幕在短暂的空白后，彻底爆炸，但公寓里的人已经无暇顾及。

　　“你……你说什么？”秦烈的声音嘶哑破碎，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何儿……你再说一遍？！”

　　沈确已经冲到萧何面前，弯下腰，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和狂怒：“萧何！这种事不能开玩笑！你有证据吗？！你怎么知道的？！”

　　萧何看着他，嘴角极其缓慢地，扯出一个冰冷而讥诮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痛苦，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彻骨的寒意和……了然。

　　“需要证据吗？”他反问，声音依旧平淡，“他最近急着把我按在董事长的位置上，急着把权力过渡给我，不就是因为……他老了，怕了，怕我知道得太多，反噬得太狠吗？”

　　他拿起酒杯，仰头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然后重重地将酒杯顿在桌上。

　　“我查了两年。”他靠回沙发，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阴影，“那辆改装过的跑车，刹车系统被动过手脚，很隐蔽，但瞒不过顶级的痕检。动手的人，是他一个见不得光的‘老朋友’的手下。资金流向，通话记录，间接证据……足够了。”

　　他睁开眼，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他大概没想到，我命这么大，没死。也没想到，我瘫了，脑子还没废。”

　　客厅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压抑不住的、愤怒到极致的低吼。

　　“我操他妈的萧振邦！！！”秦烈猛地一拳砸在沙发扶手上，眼睛赤红，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他他妈还是人吗？！那是他亲儿子！！”

　　沈确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咬牙切齿：“畜生……简直是畜生！为了什么？！就为了逼你早点接手公司？！还是怕你翅膀太硬他控制不住？！”

　　顾言走到萧何身边，手搭在他冰凉的肩膀上，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心疼和愤怒：“何儿……你……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

　　“告诉你们有什么用？”萧何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跟你们一起骂娘？还是帮我杀了他？”

　　“至少……”赵霓已经哭了出来，“至少我们可以陪着你……不用你一个人扛着这么……这么可怕的事情……”

　　周慕和楚风也围了过来，眼神里充满了无法消化的震惊和汹涌的怒火。

　　“所以你这几个月……”沈确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逼他退位，不是为了夺权，是为了……报复？”

　　萧何轻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眼神复杂：“是，也不是。萧氏不能毁在他手里。但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最看重的东西，被他亲手毁掉又‘不得不’交给的儿子拿走，看着他众叛亲离（至少在我这里），看着他在董事会上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比杀了他，更让他难受。”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其中的恨意与冰冷，让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

　　这是怎样一种深入骨髓的背叛与伤害，才会让一个曾经骄傲飞扬的少年，变成如今这个坐在轮椅上、用最残忍的方式向亲生父亲复仇的冰冷掌权者？

　　“何儿……”林薇的声音哽咽，她蹲下身，握住萧何冰凉的手，“你疼吗？”

　　不是问身体，是问心。

　　萧何沉默了很久，久到所有人都以为他不会回答。

　　然后，他轻轻抽回手，重新点燃了一支烟，烟雾升腾，模糊了他苍白的脸。

　　“疼？”他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荒凉，“早麻木了。”

　　“现在，”他吐出一口烟圈，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冰冷，扫过他的朋友们，“老头子滚蛋了，公司暂时稳住了。该知道的，你们也知道了。”

　　他顿了顿，语气恢复了惯有的、带着一丝不耐的调子，但仔细听，能听出底下细微的、不易察觉的软化：

　　“所以，别他妈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看着我。烦。”

　　“要骂娘，骂萧振邦去。要喝酒，”他拿起酒瓶，给自己的杯子重新倒满，又扫了一眼其他人空了的或洒了的杯子，“就他妈倒满。”

　　“游戏继续。”

　　他率先举起了酒杯。

　　秦烈狠狠抹了一把脸，弯腰捡起自己的杯子，重新倒满，用力跟萧何的杯子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红着眼眶吼道：“喝！他妈的！今天不醉不归！为了……为了我们何儿还活着！还他妈能跟我们喝酒！”

　　沈确、顾言、赵霓、周慕、楚风、林薇，所有人都举起了杯，用力地碰撞。

　　“喝！”

　　这一次，不是为了庆祝，不是为了玩乐。

　　是为了宣泄无法言说的愤怒与心痛，是为了陪伴那个遭受了世间最残忍背叛的挚友，是为了用酒精和彼此的存在，去对抗那令人窒息的黑暗真相。

　　直播早已在萧何说出那句话时，被顾言强制关闭。但最后那死寂般的震惊和随后爆发的愤怒与碰杯声，已经足够让所有观众明白发生了什么。

　　网络世界再次掀起惊天骇浪，但公寓内的这个小世界，此刻只被浓烈的酒意、汹涌的情绪和坚不可摧的友情所填满。

　　萧何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脸色越来越白，眼神却越来越亮，亮得惊人，亮得疯狂。

　　他知道，说出这个秘密，等于把最深的伤疤和黑暗暴露在了他最信任的人面前。

　　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感到想象中的脆弱或难堪。

　　反而有一种……奇异的轻松。

　　就像一直独自背负着巨石行走的人，终于允许身边的人，帮他分担哪怕一点点重量。

　　他知道他们会愤怒，会心疼，会骂娘。

　　这就够了。

　　真的。

　　这一夜，酒喝得很多，烟抽得很凶，骂声不绝于耳（主要是骂萧振邦），眼泪也流了不少（赵霓和林薇，连秦烈都偷偷抹了几次眼角）。

　　但萧何始终没有哭。

　　他只是喝酒，抽烟，偶尔在朋友们骂得最凶的时候，扯出一个冰冷又古怪的笑容。

　　直到最后，他醉得几乎坐不稳，靠在顾言身上，眼神涣散，嘴里却还在含糊地重复：

　　“没事……老子……还活着……还赢了……”

　　“你们……吵死了……”

　　然后，彻底醉倒过去。

　　顾言小心地扶住他，和其他人一起，将他安顿好。

　　所有人，都留了下来，没有人离开。

　　他们或坐或卧在客厅里，守着醉倒的萧何，沉默地消化着这个夜晚带来的、足以颠覆认知的震撼与悲伤。

　　窗外，城市依旧灯火通明。

　　但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少年，不仅赢得了商战，更亲手撕开了血亲之间最丑陋的伤疤。

　　而他的朋友们，也将带着这份沉重而残酷的真相，更加紧密地、义无反顾地，站在他的身后。

　　前路或许更加黑暗艰险，但至少，他们不再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