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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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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拂衣一样罩着面巾,只露出一双大而灼亮的眼睛。罩袍平平无奇,领口处露出的内衫虽沾了尘泥污渍,细看却是上好的罗布。脚下蹬一双半旧皮靴,样式寻常。
向上看去,在罩袍的遮掩之下,紧束小腿的布袜却是极细软的锦缎织就,泛着隐隐珠光。这等材质的袜子,非显贵之家不能有之,大概是为了在外行事方便,故意扮作寻常商人。
正常人遇到这种情况,一定想着赶紧躲开了。不过拂衣不是寻常人,他自认为没有任何惧怕之事。
他猛然转身,一个疾步将那人拉住。还不待开口,就被对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拳打翻在地。
不对,挨打的话,还是怕的。
拂衣赶紧将游医招牌拿起来护住头脸,嚷道:“公子住手!我是个药郎,见你中了毒,想卖你几副药罢了!”见对方没有继续出手,这才探出头来。
强撑着身体出了一拳后,那人正扶着墙大口喘气。
面巾滑落在地,露出了深邃的五官,带着浓厚的西戎人面相。不过晓山地处边陲,出入的外国商队不少,街上碰见个关外人也不稀奇。
拂衣想着堂屋顶上的大窟窿,顾不上疼痛,趁着他没走,赶忙又道:“公子,你所种的附骨丹之毒,我能解!这毒虽不立刻致命,可疼痛难忍不说,拖着不治也是要死人的。”
唯恐没表达清楚,他当即掏出解药陪笑道:“公子放心,价格绝对公道,你要是嫌贵,还能再谈。。”
话音未落,那人动作快如电闪,挟着一股沉猛劲风,夺了药便向前跑去。
拂衣未料他中了毒竟还有如此力道,闪避不及,被撞在湿冷的墙上,震得墙头灰簌簌而落。
再爬起来时,那人已经跑远了,地上留下一个小囊,是大户人家专用来装些打赏的散碎零钱用的,在雪地里十分显眼。拂衣如获至宝,打开发现里边有好几粒金米外加十来个铜钱。
他顿时欢天喜地的哈哈大笑,心想这一拳挨的可真值!有了钱,就无需再往北市拉活儿,能够直接去泉观了。
心里神清气爽,他不禁奔跑起来。
晓山泉观大殿中,香客络绎不绝。
殿内吟诵之声嘈杂,烟气光尘浮动。正中仲吕真人金身巍然,彩绘金箔,闪耀着夺目光泽,法衣层叠,随风鼓动如云翻涌。
他端正的跪在角落,眼睛在身着灰白道袍的修士们身上来回穿梭打量。竟丝毫不像来跪拜的,更像是来寻人。
仔仔细细将在场的所有修士看了一遍,他失望的叹了口气,随后闭上双眼,垂下头去。
此时的拂衣,终于有几分像是个普通信众了。
没有他。今天也没有。
努力的不让自己回想,因为只要想一想,就难以抑制心中悸动,最要命的是,身体的羞耻反应也会接踵而至。
在神圣的奉天教大殿中,仲吕真人的神像之下,逢三五七便来跪拜的拂衣,满脑子里想的都是再见三年前的那个修士一面。
呼吸不受控的变得粗重起来。吟诵祝祷之声,将他的声息掩盖。隐藏在人群里,脑中满是难以名状的冲动。
这不是拜神,而是渎神。
这里是最接近他的地方。
只要闭上眼睛,就仿佛闻见了他身上的沉息伴月香,仿佛被他的道袍和飘摇的长幕篱再次环绕。
拂衣狠狠掐了掐自己的大腿,顿时疼的龇牙咧嘴。差一点,差一点就需要失态的猫着腰站起来了。
从泉观出来,先是去盐铁官铺买了铁钉铁箍、石灰桐油等物,这些都是修补屋顶要用的。又去买了怀夕爱吃的石蜜和枣圃的酥饼,手里小心提着,两条胳膊下夹着两大包,往药铺赶路。
药铺老板姓苏名丰年,四十左右年纪。生得眼圆嘴阔,大肚挺出,却不显得市侩笨拙。下巴蓄着及胸的山羊胡,态度和善可亲。所开药铺名为益和堂,生意还算不错。
与曹立进城时,二人常约在此处碰面。今日不成想发了笔横财,以至于早早到了这里。寒风里站了一会儿,拂衣立刻冻得手麻脚麻,于是决定破例去喝一碗羊肉汤。
药铺附近的街市上,有一处羊汤面摊子。平板车支起两口大锅,几张桌子几条凳子,生意红火。不仅羊汤好喝,老板娘还风骚爽利。
正月里要迎含丹,晓山城提前一个月实行宵禁,早晚不让城内摆摊,过些日子就要开始执行了。
要说起含丹何许人也,就不得不说说奉天教了。
教派创立之时,晁氏已统治国家近百年。
奉天教的第一批信众,除去平民百姓、剑庐弟子,剩下的大都是军官子弟,他们的祖辈曾随皇帝征讨四方。
皇室总理观象、承礼、祭祀等事务的太卜司,只是个八品官,且在开国之初,与奉天教并无关联。
晁国设有九卿,太常为九卿之一,其下又设六司,其中就有太卜。
太卜一司最高阶的官员为太卜令,其次为太卜丞。太卜司掌三兆之法、三易之法、三梦之法。主祭祀、丧事、迁都、征伐,一应大事均需在道场占卜。
不得不说,在晁国历史三百余年的历程中,奉天教可称得上是发展扩张的成功范本。
太卜司一开始并未对奉天教加以重视,只将其当作颇具规模的民间组织对待,于各地选出几名管事加以约束。
慢慢的,奉天教拉拢了各地的不少权贵。募得资金后,便开仓放粮做善事,豢养潦倒的文人墨客,为权贵们博取善名。
奉天教不停渲染自己的神圣地位,将仲吕真人极尽神化,鼓吹信奉者可登极乐,得道成仙。
但仅仅取得民间的影响力,还远不够。终于在百余年前,机会来了。奉天教人牢牢抓住了这一次机会,完成了从宗教到政治的阶级跨越。
那一年,京城发生了可怕的瘟疫。皇帝和太后,还有数位后宫妃嫔相继病死,就连匆忙继位的小皇帝也未能幸免,转眼就病的奄奄一息。
举国上下的各处泉观,火速举行了隆重冗长的祭祀,称道人们用全国信众为皇帝祝祷时的泪水,以秘法炼制了一剂灵药,保证能够药到病除。
彼时宫中已有多位太医丢了脑袋,不得已,只好将京中泉观的住持招至宫中。为了给皇帝治病,宫人们在泉观的指挥下,布置了浩大的宗教仪轨。所用之物,所施之术,旷古未闻。
仪式完成,一剂药下去,小皇帝的病竟然真的好转了。
自此,那名住持直接被任命为太卜令,再迅速升任九卿之一的太常,泉观也得以迁入最雄伟气派的殿宇。新的太常上任后,从贵族子弟中选取童子出任含丹,代皇帝在观中修行。
每年正月十五,含丹都会代表皇帝亲临各地泉观赐福,此举受到了民众的大力推崇和追捧,也让奉天教徒极具增多。
时至今日,由于泉观的巨大影响力,太卜司只任命太卜丞,由太常明彰直接管理,太卜令一职则长期空置。太卜司从上至下,全是泉观的修行人担纲要职,专事帮天子决定诸疑,观国家之吉凶。
晁国境内的其他教派,不是被屠戮殆尽,就是逃亡异地。
由于皇室笃信奉天教,故上至朝堂下至民间,将成为奉天的虔诚信徒和泉观的座上宾,当作一件无比荣耀和时兴的事。
九年前,天子初登帝位。太卜丞怀清起卦测天命,成功选立了临薇贺氏国公的长子贺让尘为新的含丹,代小皇帝修行祈福。
按定例,太卜丞时常带含丹于各地道场巡游讲道。
各地上贡巨额财物,皇家道场富可敌国,也日益腐败。不少道场人员的亲友可谓是鸡犬升天,都成为了富甲一方的豪强。
拂衣曾听曹立的父亲曹太爷说过些秘闻。
传说当朝太后伍氏有子孱弱,又笃信奉天教,便一直想让泉观为其子逾制设立含丹续命。
可就算贵为太子,也还不是皇帝。含丹一职,专为帝王所设。先皇及太常明彰均未同意此举。
后太子驾薨,伍太后将怨气转嫁于泉观,从此与明彰不和。
随着伍氏日盛,处处遭人掣肘的明彰便鲜少管事,将太卜司的大小事务交与太卜丞怀清,使其渐渐成为了泉观中只手遮天的人物。
虽说是秘闻,实则早就被街头巷尾传遍了。茶余饭后关起门来,谁还不说一说权贵们的长短呢?只是几分真几分假,就无从得知了。
拂衣走到羊汤摊子近前,听到老板娘正在大声发着牢骚,引得周遭的人们发出阵阵笑声。
“什么狗屁神仙人物?一城的人白白耽误生计!他既是神仙,怎么不变两个钱给我花花?变出个草人来替我做面熬汤?”
男人急忙将一块抹布塞进她怀里,骂道:“蠢娘儿们,还不闭嘴!没看见小兄弟来了吗?”老板娘这才悻悻的开始摆弄桌椅。
拂衣坐着等了一会儿,闻着面汤的香气,肚子早已饿的咕咕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