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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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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记事起,苏姨便称他姑爷,一开始没人把这话当过真。拂衣已经死去八年的母亲在生前对此称呼十分反感。
多年过去,怀夕的痴病仍不见起色。尤其母亲过世之后,苏姨对这桩亲事越发当起真来。
他倒是无所谓,他对这世间绝大多数的事都无所谓。
一同长大,他待怀夕比家人更似家人。傻有傻的好处,和死人一样,没有麻烦。更何况还是个美若天仙的傻子,光是看着她,听到她笑,就让人心情舒展。
拂衣觉得自己和怀夕般配极了。
怀夕笑得灿若明霞,从小到大,她都喜欢拂衣陪她玩耍。纯粹的欢喜使得她的笑声一刻未停,嚼碎的糕点混合着口水从嘴角滴落到前襟。
方嫂焦急的拉她进去,她却只嫌被腰间的绳索束缚着动弹不得,只好急切的伸手拉住拂衣的胳膊,嘴里含糊不清的说道:“吃糕!吃糕!”
苏姨始终未闻其声。
拂衣和曹立二人互相使眼色,没一个人想进屋去。最后还是拂衣开口,冲屋内禀告说一大早死了人,陪曹叔进城去,丝毫没敢提屋顶被压塌的事。
方嫂把怀夕拉进屋,不一会儿捧着一包烫手的热糕点交给两人,嘱咐着早去早回。二人如蒙大赦般小跑出去。
曹立原本是名猎户,与老父亲曹太爷居于狂风店多年。他们是拂衣除了生母弗灵和苏姨之外,在狂风店中唯一熟识的人。
曹立因为时常进山打猎,所以与当时还住在隐谷中的拂衣相识。他是个天生的热心肠,见寡妇一屋子三个女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便自告奋勇每天挑水送过去,日日如此。
或许苏姨正是被他这一点所打动,才答应嫁给他的吧。
拂衣不知道苏姨的亡夫姓什么,这事儿寡妇自己不说,旁人也不好问。她刚搬来时,拂衣尚在襁褓。据弗灵和曹立所说,她选定了一处空屋,陆续雇了好些人来翻修增筑。
其事颇为神秘,每有做工之人三五个,赶车拖来砖瓦材料,不同的人换了好几波。从不喧哗,皆不似常年做粗重营生之人,活计往往做错又拆了返工,好在极为卖力。
屋子建好后,又来了马车七八乘,装的全是大箱子。留下的车辙印下了好几场雨后才淡了。
那些看起来价值不菲的漆木箱子里,装的全是书本。收拾妥当后,各类书籍就占用了大部分的屋内空间。
日子久了,曹立妄想着勾搭俏寡妇,便拉着年幼的拂衣陪他一起送水。起初他觉得麻烦透了。去过几次后,发现不仅有吃有喝,还能和怀夕一起听苏姨讲新奇好玩的奇闻故事,于是就慢慢喜欢上送水的活儿了。
里屋的窗帘被撩开一条缝,苏姨坐在窗前,看着二人出了院子。
“怎么?”见方嫂欲言又止,苏姨问道。
“我看到姑爷带着药箱呢。”
“他不是走哪都带着吗?”
苏姨年近四十,一张清瘦的瓜子脸,肤色苍白、双眉细长、眼窝微陷。头间仅有一支简单的银簪,再无多余饰物。她收回视线,冷冷的哼了一声。又问:“那边怎么样?”
“我一早去看了,堂屋里面果然有灵堂。牌位上写着先妣神主之位,长明灯、永生蜡花都齐全。”
苏姨皱起眉,露出一脸厌恶的表情,刚要张口说什么,就被怀夕一头撞进怀里,主仆三人遂哈哈大笑作一团。
驴车紧赶慢赶,总算在正午之前进了城。
曹立自去寻那鳏夫老刘的兄弟,拂衣则背着药箱,往鱼龙混杂的北市行去。他预备着走街串巷拉点儿活儿,卖出去几副药,或者驱寒的小汤料也好,争取早点凑齐修补屋顶的钱。
当然了,对他来说,还有比挣钱更重要的事。
只要踏进城中,泉观就非去不可。
寒风如那人的手指轻抚,他心中焦急,脚步不禁加快了许多。
将游医的招牌夹在腋下,抄小道绕过了苏姨兄长所开的药房,继续赶路。
当街揽活儿这事儿,从小跟着母亲弗灵干过不少,他属于绝对的熟手了,可今日不知怎的,越走越发现路上有许多乞讨的人。
个个面如焦土,手脚冻得发紫。老的拄着枯木棒子艰难挪步,小的裹在破布里啼哭,每走一步都很艰难。实在走不动的人,就地倒在路边。
拂衣在其中穿行,只见他们手里,大都捧着绑有红绳的小草扎人,摔倒在地了也不撒手。
传说草扎人若是能得到泉观修行人的触摸,或者放在观内祭台旁的地面上沐浴阳光,便可吸取精华,祛病消灾。流民间的说话声传入耳中,听口音几乎都不是本地人。
他们正拿不定主意该去泉观还是国公府。此时有个声音说道:“我听说秦侯不住在国公府,一直在她娘那住着呢。”
“真的假的?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毕竟是个女人,家里的男人都死了,还无所出,不回去跟娘住能怎么办。。”
“你小声些。。”
“既然如此,那咱们就去泉观。。”
流民队伍终于议定了结果,互相搀扶着继续走。
拂衣去泉观的次数虽然比大多数人还要勤快,可他绝对称不上是信徒。
事实上,他向来对泉观所行之事、所传之法皆嗤之以鼻。
一来,泉观只救助老弱妇孺,像他这样有手有脚的,半碗闲饭也讨不着。既然没有好处,信他作甚?二来,他知道泉观兜售的那些玩意儿,全是些治不了病的破烂儿。
当然了,教徒们若是偏说那东西有神力加持,那他无话可说。
饥民中有不少人生了病,止不住的咳嗽,更严重的上吐下泻,弄得巷子里一片污浊。
他拿出浸过药水的口巾带上,唯恐被传染病症。
灾民见如此,自然觉得他看不起人,指着他破口大骂,更有人开始朝他扔石头。拂衣漠然的看着这些人,一边躲避,一边加快脚步往大路上饥民少的地方行去。
晓山的主街上,城防军已开展应对,步兵和骑兵队列纷纷上街维持秩序。
一位身形魁梧的将军,站在高高的望楼之上,俯瞰着士兵布控巡逻。
他约莫四十岁,左手按着腰间的佩刀,身形健硕如山。厚重的玄甲掩不住贲张的肌骨,浓眉大眼,棱角分明。只是眼中少了些锐气,像两只干枯的深井。
拂衣走出巷子,站在路边避让城防兵士,就站在望楼下的不远处。
行人们被居高临下的将军吸引了目光,有几个人认出他来,俯身行礼。
正午的阳光打在杨都尉的盔甲上,折射出刺眼寒光。拂衣被亮光刺得挪开视线,转头看向流民前进的方向。
泉观的钟楼,比晓山城内的任何一处都要高。一个硕大的、整雕而成的白玉盘被安置在钟楼屋脊之上,仿佛与天地交融,称作‘承露盘’。
通体白净润泽,当中似有波光辉映,犹如一轮明月与正午的太阳争辉,散发着朦胧婉转的盈盈之光。即便隔了很远,仍然能一眼看见。
还不待细看,又被承露盘所折射的光线刺中,他低下头揉着眼睛。
望楼之上,杨都尉身后站着一位女官和一个头戴皮帽的武弁。
女官衣着华贵,微微抬着下巴,挺着胸脯站得笔直,倒像是一位主子。
武弁姓卢名朝恩,是晓山功曹卢适之子。
他生得细皮嫩肉,完全不像习武之人。手中拿着杨都尉沉重的长枪和盾牌,胳膊因为不支而颤抖,额头上沁满汗水,努力的挺直身子,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杨都尉拿眼角余光冷冷扫了他一眼,呸的一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转身下楼。
武弁埋下头,紧紧跟上。
街道终于恢复通行。兵士们驱赶着沿街乞讨的饥民,毫无顾忌地将纸扎人踩在脚下,引发了人群的阵阵哭嚎。
一名高大的军人挥舞着鞭子,对同僚说道:“老子今日好不容易休沐,又被拉了来,把这些叫花子全赶出去不好吗?”
“谁说不是呢,十日才休一日。”
“谁叫尊贵的冰典仪下了严令不让驱赶呢,上头一句话,虾兵蟹将们跑断腿!”
“好事都让泉观做了,我们回回当恶人,我要是冰典仪也不痛快啊。”
拂衣小心赶路,冷不防还是挨了两鞭子,还好身上的粗布夹袄够硬实,没被打透。
衣衫单薄的饥民可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不少人被抽的脸上身上都是血痕。人群立刻四散躲避,加紧脚步往泉观去。
因为没人胆敢在泉观门口动手打人。
拂衣闪身没入一条尚未被饥民占领的巷子里。
巷内昏暗,两侧的坊墙高耸,地上积着雪,踩在上边嘎吱作响。正加紧脚步穿行至巷尾,却瞧见一人向这边走来。
那人身形健壮,走起路来虽算不上摇晃,但脚步虚浮,像是在强自支撑。
错身之际,拂衣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只见他面色青灰,唇色发白,呼吸短促而深浅不一,最不对劲的是右手并不随着行走而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