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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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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批居民,是从前朝罪臣余孽家中逃散而来的女眷奴仆。
在他所讲述的故事中,原本身份血统高贵的女人们,由于改朝换代被打入凡尘。死绝了丈夫儿子之后,贞烈的那些,早就自尽追随男人去了,根本活不到这里。
养尊处优的她们胆小、怕见血,于是上吊、吞金、绝食。。
在他口中,不见红的死法千千万,只要下了决心,轻轻松松忽的一下就能死去,毫无痛苦。
剩下的不愿死,还私藏了家财逃来的,则全是放浪的货色。
她们和入夜便从眼中射出淫光,妄图以最为原始的方式征服落魄主人的奴仆们,没有个把月就睡到了一起,做了事实夫妻。
前朝余孽的女人们不仅不守节,还会彼此交流哪位年轻健壮的奴仆在炕上更可心,更快活。
马哥讲的口沫横飞,汗液浸湿了他光秃头顶上翻起的癞皮,汇成滚圆的水滴藏进额头无数道纹路里。趁着身边人陷入遐想之时,马哥就喝掉他们碗里的茶,或是吃掉他们手里攥着的点心。
马哥老婆嫌弃他是刽子手,成亲未满一年就卷了家当与人私奔,为此他备受打击,无心做活,最终沦落到这里来。他对女人有着强烈的鄙视,同时有着强烈的渴望,使得他的故事极其矛盾。
他翻着白眼往地上猛啐浓痰,仿佛那些待罪之身的女人是这世间最该被砍头却侥幸苟活下来的万恶之源,可故事一旦到达女人和奴仆们的风流桥段,他又极力描绘她们美丽的身体是如何芳香、滑润、绵软。。
这源于马哥对他跑掉老婆的复杂感情,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丝毫不妨碍听故事。
除了自行配对的前朝男女,对于原始居民的传说有但不限于:被西戎游牧掳走妻儿货物的破产商人;被豪绅糟蹋田地房屋而变成流民的佃农;隐匿身份杀人无数的匪徒;四处招摇撞骗卖假药的算命先生;好赌成性输光家产后流落至此的落魄少爷。。
狂风店没法追根溯源。
这里一眼望去,光秃秃的,和后边绿的发黑的深山形成了鲜明对比。仿佛神明恼怒,降下过一道极强的龙卷风,定点将这片山洼刮了个干净。
离此不远,有一处狭窄山谷,里边长着不少珍贵药材。几年前,官府想在狂风店安置专人采摘加工药草,陆陆续续派人进山勘探。
可珍贵的药材之所以珍贵,往往因其与毒草毒虫瘴气相伴互生。
它们生长于天地间不是为了医人入药,而是为了繁衍壮大。
它们最怕的就是被人采摘。
跌坠和中毒死了几个人后,上头很快放弃了这一计划。接着取消建制,撤除里长,将狂风店彻底放逐。
从此它不属于任何一位财主或是官员姻亲,它只属于它自己。搬走的人留下了空房屋,不久之后便有新人住进去,将破掉的窗纸重新糊上黄白色。
神奇的是,狂风店鱼龙混杂,却鲜少有流血发生。
偶有凶徒,也很快就横死或者不见了,几乎没有长期居住于此持续施暴的事。曹立每每和人谈及,都洋洋得意的说全是自己的功劳。
随着居民缓慢增加,原本死气沉沉的地方,开始有了稀疏几亩布局毫无章法的薄田。耕牛炊烟,土墙草盖,让这儿变得与其他村落越来越相近。
拂衣津津有味的听他们吵闹,趁着争论的间隙凑上前,想找个修屋顶的匠人。
谁知马哥话锋一转,说隐谷里有邪祟,好几次晚上他喝醉走岔了路,真真切切看见有黑影从隐谷里飘进飘出。黑影身上还飘着鬼气云云,听的众人一愣一愣。
拂衣不想再浪费时间,遂大声询问有没有能在这几日去给他修屋顶的人。见有人派活儿,众人也就不再听马哥扯东拉西,纷纷向拂衣围拢过来。
被打断了说话,马哥不乐意了。他挤过来,一脚踩在条凳上,蒲扇般的大手攥着个粗陶酒坛,瞪着眼睛冲拂衣上下打量。
“喂,小子!”他嗓门洪亮,带着戏谑,“我说,你几时和那个傻妞洞房啊?我可都听说了,城里益和堂的掌柜就是她亲舅!”
说到此处,他环视一圈,那表情仿佛在说:看吧,老子什么都知道!
“你们猜怎么着?苏大掌柜是个老光棍儿!”他拍拍拂衣的肩膀,笑容猥琐,“好好伺候傻妞儿,大掌柜就缺个你这样的壮劳力继承家业呢!”
拂衣握着茶盏的手指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他并未抬头,但周遭的空气仿佛骤然冷了几分。
脑中像疾风掠过的沙盘,已经推演了好几种取马哥性命于无形的法子。袖中所藏的毒粉,怀中揣着的剧毒蜡花。。角度与力道该如何配合方能避开视线,让他顷刻毙命。又或者设法放在酒里,让他慢慢的死。。
“啪!”
一声脆响,伴随着后脑的剧痛,打断了他的所有盘算。
马哥一巴掌结结实实拍在他头上,力道之大,让他如陀螺般从条凳上旋了下去,踉跄几步才勉强站稳,眼前金星乱冒。
“怂蛋!魂儿飞走了是吧!老子和你说话呢!”马哥啐了一口,笑骂道:“老子跟你开个玩笑,你怎么一副要整死我的表情?怎么着,想比划比划?”
他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气混着汗臭味扑面而来。
“男人大丈夫,成家立业是天经地义!那傻妞长得像仲吕真人座前的玉女,配你小子真是糟蹋!到时候成了亲,别忘了喊上我们去喝喜酒!”
说着,他拎起一个空碗,“咕咚咕咚”倒满酒,金黄的酒液在粗陶碗里晃荡。
“来,先练练!就你这样儿,到时候喜宴上,还不让人笑掉大牙?给老子喝了!”
酒气辛辣刺鼻。拂衣抿紧嘴唇,抬手欲挡。
拉扯之间,酒碗被碰翻在地。见撒了酒,马哥变得不耐烦,对着拂衣猛地一推。
“磨磨唧唧,像个娘儿们!”
“噗通”一声,他结结实实地摔在了茶馆外的泥地上。
被踩化的雪水和地面混合,形成了稀软的泥泞。撑着手臂想爬起来,掌心却更深的按入湿泥之中。冰冷的泥浆溅上脸颊,土腥气、牲口粪便的混杂味道直冲鼻腔,令人作呕。
马哥和周围几个汉子见状,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哄笑声中,拂衣伏在地上,久久未动。夕阳将他的影子投在冰冷的泥水中。他先是摸摸袖袋,检查无误后,再将摔散开的袖口扎紧。
笑够了,众人把他拉起来,这才开始仔细商谈起价格来。讨价还价许久,即便加上今日所得,仍然不够。没办法,只能继续想办法筹钱了。
太阳下山了,一阵狂风席卷而过,将喧嚣与污浊一并吹散。
他走出茶棚,透骨的寒意迎面扑来,反倒吹的人头脑清明。天色晦暗,远山与旷野望去一片寂寥的灰白。
活人杀不得,若杀了,非得摊上官司不可。这个最基本的常识他还是知道的。
他默然驻足,弯腰下去将双手插入积雪,捧起一抔冰冷。雪杂着沙土,并不纯粹,他却浑不在意,覆在脸上用力搓揉起来。
话说回来,万一哪天杀个活蹦乱跳的,凭我的话,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冰冷的雪与脸上的灼热交织,刺痛如针,将思绪打断。泥泞的污迹在揉搓下渐渐褪去,露出少年原本的肤色。
冰雪与力道共同作用下的通红,衬得他眉目清晰。水珠沿着棱角初显的下颌滚落,那张脸,带着风沙磨砺出的糙砺,又含着少年人倔强的英郎。
最后他再一捧雪,送入口中。
冰凉,一如那人的温度。
雪下的沙砾无法避免,随着咀嚼,在齿间“嘎吱”作响,那声音磨得人耳根发酸,和踩在雪地上的脚步声完全重合。
几日后,拂衣院里的草棚下,一名女子歪着身子跪倒在灶台旁。她身穿水红绫袄绿罗裙,一双半新素白绣彩蝶的软底鞋还算精致。
灶台旁的方桌前坐着一个满脸麻子的男人,身后两个壮汉环抱着膀子,看起来凶神恶煞。
麻子长得丑,穿的倒体面,簇新的缎面褂子亮的晃眼。一张脸黑中泛黄,黄中透黑,麻子坑里盛满油光,像粪池子表面结成的粪皮。
他燥怒不安的站起来,朝地上的女人抬手就打。
女人立刻捧着脸嚎哭起来。
麻子嘴里净是污言秽语。
“叫你那抠门儿的狎官儿来啊!不赎身就私奔?门儿都没有!”
“张哥,求求你,放过我吧!”
三个壮汉拢过来,将女子围在当中,啪啪的巴掌声乱响。
“梦来,老子再问一遍,同你私受的狎客是谁!”
见她只是哭,麻子威胁道:“不说也行,随我回去找凤妈妈,把你卖去城西的脏洞子里!”
女人吓得浑身打颤。
“快说!他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话音未落,矮小窝棚虚掩的半扇门哗的一声从里边拉开了。
出来的正是拂衣。
他无精打采的弓着背上前,两根脏兮兮的手指捏着一块碎金子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