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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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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我当是谁,原来是曹里长。”
张半麻语带调侃。他话锋一转,直指那对兵器。
“你这对双锏可是好东西啊!瞧这分量,这光泽,放在您这儿能干什么?镇宅辟邪?不如卖给兄弟我,价钱好商量!”
曹立面色一沉。这对双锏并非凡物,且随他半生,岂是金钱可以衡量?
“不卖。”他的回答得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
唯恐事态阔大,梦来赶紧上前来,抱着张半麻的胳膊赔小心。拂衣没想到会因为这种事惊动苏姨,转身头也不回的扎进房里,将门咵啦一声关上。
棚屋的里间与院中的荒凉截然不同。
里屋的床上,铺着崭新的大红被褥,上边绣着成对的鸳鸯、合欢和萱草。床头的一对鸳鸯瓷枕上盖着四方喜字大红文锦。
除了床铺以外,地上、桌椅上花团锦簇。
白紫的狼毒、黄的骆驼蓬、紫的风茄、蓝的乌头、紫纹的天仙子,还有苦豆、枸那、君影草、山石榴。。
每一种,都是让人敬而远之的毒物,散发着神秘幽暗的美。他像一个误闯仙宫的顽童,伸手缓缓抚过花丛。
每一簇花瓣上都亮晶晶的,随着指尖拨动,笨拙的轻晃一下就归于平静。原来这些花上都浇注了薄薄一层蜡壳,它们像琥珀里的蝴蝶一般,早已死去了。
花团中间的小炉子上支着一口锅,蜡水缓慢的咕噜着小泡。拂衣拨了拨长明灯的灯芯,将光线调亮些,从锅中舀起一勺对着光细细察看。好在没有耽误太久,沸腾的蜡水颜色还未变深。
他席地而坐,戴上面罩手套,用竹镊子夹起一朵娇滴滴的花小心的浸到蜡水里。
这些剧毒蜡花,和床上的大红铺盖并无半点关系,是专门用来祭奠亡人的。这个独特的习俗,是母亲弗灵所授。
德嗒全族,都是神女的信徒。
神女名曰落天。族内拥有特殊力量的女子,得以继承落天之名。
数十年前,神女后人地位尊崇,与男子同居而不成婚,医术秘法传女不传男。
德嗒派的祖先,是远古部落的祭司或医者,因操作各种神秘仪式及善用毒物入药为世人所畏惧。时至今日,许多古法早已失传,就连当年的母亲也难断真假。
拂衣的外祖母,就是一名落天。毒蜡花则是德嗒族内最高等级的祭祀物品,只有死去的落天才有资格使用。
二十多年前,德嗒被朝廷定为妖邪,几近灭门。那时新生的德嗒女婴一旦被人发现,就会成为官府和泉观的猎杀目标。现今所剩无几的族人们,也同拂衣一样隐姓埋名,消没在茫茫人海。
拂衣从来不承认自己和德嗒有任何关系。
医病就医病,搞什么神鬼密法。
从前弗灵还在世之时,这种态度时常让她发疯。
不过在拂衣心里,相较于‘妖邪’德嗒,奉天教派更是招摇撞骗不值一提的垃圾玩意儿。
最起码德嗒是血脉相传,是言传身教的庞大家族,而信仲吕能得善终这种说辞,就实在太扯淡了。
尽管每个人都说泉观里的人亲切又和善,信众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只为了帮助需要的人,尽管无数的人发誓这辈子都要认奉天教的元始天尊仲吕真人作为自己正儿八经的祖宗。
拂衣仍然嗤之以鼻。
就算世人说的天花乱坠,他也不会相信半个字。他没见过什么世面,识字不多,兜里没钱,谁给他饭吃,他就信谁。
“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张半麻骂骂咧咧个不停,梦来一把将他搂住,身子贴的紧紧的。这招对于张半麻这种人来说,有奇效。
“梦来啊,那小子一副窝囊相,要不是有这点儿手艺。。”他终于平息了怒火,接了小瓶,仔细抻了抻新衣上的褶子。
看来今晚是要再去体会体会药效了。
他一面往外走一面交代:“一时半会儿我怕是过不来,有事找人上都尉府给我留信儿。”
梦来送几人出门,随口问道:“张哥,今晚要去哪里快活?”
“还能去哪,你们钟玉楼啊!”张半麻一脸得意,“今天我们杨大公子宴请守丞谭家长公子,我这陈年的老狗不得去伺候嘛!”
苏姨因不放心而在榆树间探身张望。
暮色已至,最后一缕残阳的金光恰好落在她身上。她容颜虽非绝色,但眉宇间的疏离与清冷,在这荒僻粗犷的野村之中,宛如沙海中的一泓清泉。
张半麻看得眼睛一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脱口而出。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院内的曹立听得清清楚楚。
“嗬!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竟还藏着这么一位。。标致的娘子?”
此言一出,曹立浑身剧震,面颊涨得通红。他一个箭步上前,用自己魁梧的身躯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张半麻的视线,隔断了令他无比憎恶的目光。
苏姨转身快步躲回了自家院子。
他想厉声呵斥,想警告张半麻休得放肆,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到头来,他连在人前宣示主权都唯恐妻子听到。
他压低了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
“那是我媳妇儿!”每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砸出来的。
张半麻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轻蔑的说道:“你媳妇儿?哈哈哈!曹里长,这梦话还是留着晚上钻被窝再说吧?你放心。。”他拖长了语调,目光猥琐地在曹立身上逡巡,“我张半麻行走江湖,讲究个你情我愿,还不至于要对娘子。。”
“你!!”
仓啷一声,寒光乍现。沉甸甸的百炼钢双锏再次被曹立擎在手中。锏身暗哑无光,却散发着冰冷的杀意。
张半麻敏捷地一跃上马,扯动缰绳窜出几丈之外。他回头,留下一串得意而猖狂的大笑,身影迅速融入沉沉的暮色中。
曹立手持双锏追出老远,望着那厮消失在尘土中的影子,浑身仍在不住地发抖。一口恶气堵在胸口,憋得他眼前发黑。
生而为人,最该努力的事就是投胎,这话半点不假。
晓山城中首富姓张,麻子正是张家人。他胸无点墨,生的奇丑,半张脸全是麻子,晓山城中人送外号张半麻。
自从张家小姐与晓山掌管兵马的都尉杨中泰成婚后,张家愈加发达起来。张半麻先是做了都尉府的小管事,渐渐竟得了张家小姐的信任,从姑老爷那儿讨了个邑宰的小官儿。
虽说邑宰只是被雇佣的管事家臣,可好歹也是白纸黑字记录在册的。这下可了不得了,像得了圣旨一般,张半麻在晓山横起来了。他四处放高利贷,搞地下钱庄,豢养打手,好不嚣张。
坊间传言,想在晓山平平安安做生意,就得找张邑宰借一桩贷,借了贷,便是拜了张家的山头,生意才能转得活。没有门路的穷人想要做生意,这高利贷就是保命符。
二十多年前,太常明彰同威远大将军伍渊联手,一切旁教皆被判为妖邪异端,独尊以仲吕真人为元始天尊的奉天教,拂衣的外祖母跌下神坛,被世人称作妖女。
最后,外祖母被定罪下狱,最终被焚而死。
关于德嗒和外祖母,弗灵从不准他向旁人泄露分毫。多年过去,晓山不再有人提起,曾有一位地位与如今的泉观相匹敌的神女。
弗灵并不喜欢自己的一身本事,每当家里要揭不开锅时,才带着儿子出一趟活儿。
每每拂衣等在门口,便与顽童泼皮或是小乞丐玩在一处,上房揭瓦偷鸡摸狗,混账事做了不少。
记忆中最开心的,是结完银钱,买了吃食,回家陪母亲坐在院中的灶前生火做饭。弗灵一年四时穿在身上的细布长袍伏于地上,露出粗细不一的两条腿来。
她常说,神女自有安排。
弗灵完全放弃了她自己,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将儿子带大。
幼小的孩童有样学样,除了母亲以外,对其他任何事都不关心。他从未想过长大以后要做些什么,只要下一顿还有饭吃,便万事大吉。
自朝廷禁巫以来,德嗒便失了传承,幸存的族人为了讨生活埋入乡野民间。再后来,要紧的药材也被奉天泉观统一管理。
母亲只得去到那些正牌医馆不愿意去的地方,替最穷的人看病糊口。只有那些人才不会介意药材是否由毒物制成。
大家不再称她为弗灵或神女,而改称药婆,因为一旦和前边那些称呼扯上关系,都是杀头的罪名。
那时的晓山城中,地位仅次于国公秦氏的人,非手握军权的都尉大人杨中泰莫属。其夫人张氏背后的张家,则是晓山□□上的霸主,财力、势力极大。
当年弗灵借了张家的贷,才得见了凤妈妈,定期去钟玉楼做活。
弗灵死后,为了保住这笔稳定的收入糊口,年幼的拂衣便时常蹭曹立的驴车进城,给楼里送药瞧病。
曹立不自然的看了一眼梦来,局促的搓着上衣下摆的污渍,说道:“我去看看车来了没有。”说完快步往外去了。
再进来时,拂衣已经蹲在簸箕边上开始捣药,这些药有一大部分都是饱含毒性的禁药,他处理的十分细致。
“反正你也花不了那么多,你修房子需要多少就拿去,剩下的我先替你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