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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雨是后半夜才停的。

      石夷瘫在狭小的船舱,浑身湿透,分不清湖水还是雨水,浸得骨子里满是寒意。

      脖子上的矫正器早在第一波风浪来袭时就散架了,金属支架直愣愣朝外戳着,同此刻的他一样,听天由命般摆烂了。

      石夷费力解开卡扣,将矫正器甩进湖里,探头啐出一口带泥腥的唾沫。

      那股源自头顶、深入骨髓的坠痛感,与甩脱前相比,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如一座无形大山压在天灵盖上,生生要将他颈椎压碎。

      手下靠在船尾,有气无力地划桨,气死风灯只剩豆大点昏光,勉强照亮周围小圈墨绿色的湖水,更远处,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别划了,歇会儿,反正也动不了。”

      手下如释重负,丢开手骂:“艹他娘的,死老头诓我们吧,租金叫得比天高,给我们一条恁破的手划船,连顶遮风挡雨的篷子都没有!”

      石夷没吭声,眯眼望向头顶深邃的夜空。

      陷湖,神秘恐怖如斯。

      傍晚时分,那个满脸褶子的本地向导,看着石夷明显异于常人的脖颈,眼里闪过一丝了然:“业债沉得连脖子都直不起来咯......”

      他满口夹杂方言的普通话:“陷湖,邪性得很哩,白天去,一根毛都找不到,得等晚上,半夜,湖才醒。还得是这种老式手划子,汽油、柴油味,老祖宗不喜欢哩,到不了哟......”

      向导干姜似的手指头点向湖中间:“湖心的渔屋住着话事人,能耐大,能平事,不过能不能看见得靠缘分,看你们诚不诚心。”

      诚心?石夷心里冷笑,管他哪个朝代的祖宗,金条喜不喜欢?就没有十根金条办不下来的事。

      如有,再加十根。

      他扶着脖子遥望天边日落,几个月来,难得的意气风发:“看见没,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天象吉兆,此去一定守得云开见月明!”

      吉兆个屁,没一会就打脸了,天气预报显示晴好,谁曾想划到湖中突然起这么大风浪。

      怪道黄建生出发前叮嘱他:万务掉以轻心。

      半年前,那老神棍的话,石夷嗤之以鼻,现在却不得不信。

      起初他只是脖子酸胀,并没投入多少注意,毕竟舞刀弄拳的人,身上这疼那疼,太正常不过,拉拉筋,缓几天就好了。

      谁知道脖子里像长了虫,日渐钻心,竟越来越疼,他赶紧去最好的医院挂专家号,X光、CT、核磁轮番上阵,做了大半个月理疗,丝毫不见好转。

      走投无路下,他重金寻到东南亚赫赫有名的白衣降头师——黄建生。

      黄建生将典籍旧书翻了个遍,又是洒圣水,又是烧符纸,连吞两条油腻肥硕的肉虫,噎得眼白瞬间爬满血丝,使尽浑身解数,终于让石夷松解了片刻。

      只消片刻,疼痛死灰复燃。

      黄建生却遭了严重反噬,抱着一口青铜古瓮吐得昏天暗地,呕吐物喷射而出,里头全是细细蠕动的线虫,仿佛只有将五脏六腑吐得通透,才能将这些恶心的秽物排除干净。

      他嚼草药清口,面若金纸,摇摇欲坠地给石夷下了病危诊断书。

      “很棘手!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不是普通的厄运,是业,很重的业,像......无数黑色的鱼,密密麻麻纠缠在你头顶。”

      至于为什么是鱼,他看不清全貌,所以语焉不详:“它们不断啃噬你的运势和健康,脖子痛只是最粗浅的显现,任由它们发展下去,不出几个月,你必死无疑。”

      他挣扎着从柜子底部挪出个木箱,敲开早已生锈的锁,掏出一本厚厚的牛皮手札:“解决之道,不在南洋,而在你的血脉起源地。”

      手札上有处简略的手绘地图:“川南深山,有一处地方叫‘陷湖’,湖中有平复业债的特殊存在,你必须回到那里,方能化解厄运。”

      川南,陷湖,渔屋,鱼,一切都串联上了,四处碰壁的石夷终于看到希望。

      但这一缕希望,已经快被大风大雨浇灭了。

      石夷痛极累极,困倦来袭,恍惚间他围坐在壁炉旁,抱着一碗冬阴功汤,呲溜呲溜喝得满头是汗,旁边是躁动的音乐和舞动的人群,他一边喝,一边随着节奏摇晃,动次打次、动次打次。

      脚边有人拍他:“老大,看那儿!”

      石夷从迷瞪中挣脱,睁开一道眼缝,顺着手下手指的方向望去。

      雨停了,湖面起了一层薄薄的雾,穿过雾气,水中央矗立一个黑黢黢的轮廓,一座简陋的棚屋,歪歪斜斜架在水面。

      船慢慢靠过去,离着几十米的距离,遇到无形的屏障,再无法前进分毫。

      “游过去。”石夷抹把脸上的水渍,咬牙率先下水,他别无选择。

      冰冷的湖水瞬间包裹上来,他强忍脖子剜心的疼痛,奋力拨水,朝那座缥缈的渔屋游去,手下跟在身后,时不时推上他一把,扑腾的水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靠近了,才看清渔屋的破败。

      木头大多腐朽发黑,长满滑腻腻的青苔,浓重的霉烂味直冲鼻腔。

      渔屋没有门,只一个黑洞洞的入口。

      石夷爬了上去,木板“嘎吱”一声,险些断裂,手下也狼狈地爬了上来,冻得牙齿咯咯直响。

      屋内空间狭小,比外面更黑、更冷,一股陈年的灰尘和死水的味道充斥其间。

      石夷掏出手机,甩干水,摁开手电筒。

      四周空荡荡的,家徒四壁,几乎一无所有,这样的破地方哪能住人,更别提什么话事人。

      仔细看,墙上挂着许多画像,前后几步的距离,居然有十三幅之多。

      最靠里的画像,几乎已经同斑驳的木墙融为一体,覆盖厚厚的灰尘蛛网,纸张脆化剥落,上面图案模糊不清,依稀能看出点轮廓。

      “是人像。”手下惊呼出声。

      确实,剩下的三幅画像相对清晰,印证了这一点。

      面前这幅,画着一个瘦削的中年男子,最显眼的是他光亮的发顶和搭在身后细长的辫子,穿一身颜色晦暗的袍子,清朝人。

      隔壁的画像更加诡异,是个白脸红唇的小孩,眼睛大而浑圆,看不出半分孩童的天真,反而有种洞悉世情的漠然,雌雄莫辨,盯得人心里发毛。

      石夷皱着眉一张张扫过去,脖子上的疼痛催得他焦躁不安。

      这些人是谁?难道他们就是能替人消灾的陷湖话事人?

      开什么玩笑,画中人也能办事?怎么看都像邪祟本身。

      最新一副是个美丽的女子,看起来不过二八年华,眼窝深邃、鼻梁高挺,一双明眸澈如秋水,又胜寒星,乌黑的长发自然垂落,衬得肌肤赛雪。

      手下也凑过来,啧啧两声:“嘿,长得真带劲!老大你看她眼睛,像不像复联里的绯红女巫?”

      石夷目光落在女子眼上,轻哼道:“好看有什么用?芭提雅的夜场,比她漂亮的会少么。再好看的花瓶,脑袋里装的也是水,插个花而已,能解决什么问题。”

      手下嘿嘿笑着附和,从腰间解下酒壶,递给他驱寒。

      石夷背过身去,寻门口木阶坐下,任由壶中烈酒的辛辣在口腔里爆开,灼灼烫过喉咙、冲上头顶。

      画中女子似笑非笑,静静看着他们。

      石夷拨通电话:“渔屋到了,话事人在哪儿?只一堆画像,哪有活人?”

      黄建生留在岸边,电话里依旧劝他耐心等待。

      石夷烦躁:“叫你来,你不来,又不是给不起出场费,等什么,等画上的人走下来救我?丫头片子一个,毛没都长齐,自己都救不了,指望她救谁?”

      黄建生示意他噤声:“举头三尺有神明,何况你已身在湖中,攒点口德吧,我的大少爷!”

      继而解释:“我硬是去不得,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来爪子嘛?来了怕把场子搅黄,一山不容二虎,晓得不?”

      这老疯子,急得连家乡话都蹦出来,华侨也不装了,生怕自己不给他结尾款吧?

      还一山不容二虎,就他那点微末道行,虎个锤子,HelloKitty还差不多。

      石夷猜他是怂了,怕丫头片子吃了他还阳,才不敢跟来的。

      挂断电话,石夷与手下挤作一堆,迷迷糊糊地挨时间。

      折腾一夜,饥寒交迫,全靠那壶酒强撑,半醉半醒间,尽是些光怪陆离的噩梦。

      画面上扭曲的人脸,还有那张绝美的面容,交替在石夷梦中出现。

      不知过了多久,微弱的光线,从木板缝隙透了进来。

      天快亮了。

      外头雾气更浓,缓缓流动,在湖面上笼罩一层乳白色的纱。

      没戏了,石夷灰了心,一步三摇走到渔屋边缘,准备游回小船。

      就在这时,湖面发生了变化。

      原本绿色的湖水,开始泛起奇异的光泽,雾气之下,光影在汇聚、变幻。

      渐渐地,一座楼台的倒影,清晰地映现在湖面之上。

      那倒影瑰丽而恢弘,飞檐斗拱,雕梁画栋,与身后破败的渔屋截然不同,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投射过来的幻境。

      楼台在水波中微晃,美得不似人间。

      石夷看呆了,手下也张大嘴巴,惊讶地说不出话。

      紧接着,更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发生了。

      在楼台倒影中央,一袭素白的身影缓缓凝聚、浮现,由虚到实,逐渐清晰。

      正是最后一张画像上的女子。

      年岁看着比画像上的二八之姿略长,依然美的不可方物。

      她就那样立在水中的倒影里,衣袂飘飘,仿佛凌波仙子。但她的眼神,不再是画像上的空灵,而是冷冰冰的,带着一种俯视蝼蚁的漠然。

      女子微微启唇,声音不大,却清楚透穿湖面及薄雾,传入石夷耳中,刺进他骨髓:

      “将死之人,嘴巴倒硬,等你颈骨断裂,卧床哀嚎三月,浑身溃烂流脓之时,或许会想起今夜,曾有一条生路,被你亲手推开。”

      “或者,你愿意割下舌头作为报酬,我便救你。”

      石夷一个踉跄,酒醒大半。

      就听她又说:“回去吧,舌头留给你下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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