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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假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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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十分温暖,枕头被褥也格外柔软舒适,加上伤重带来的疲惫,秦昭躺在塌上很快进入了梦境。
恍惚间,仿佛又回到十一年前那个深夜,好似也下着今夜似的冷雨,那年他才九岁。
天空被烈火撕破,马蹄声、惨叫声……
他被爹娘塞进冰冷的地窖,在黑暗中听着外面亲人被屠戮的声音,闻着浓重的血腥味,死死捂住嘴不敢哭出声。
可是地窖还是被发现了,刺目的火光中,他看到的是敌方的皮甲、狰狞的脸和滴血的刀。
惊恐之际,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疾风般掠过,剑光如惊鸿,清冷、迅疾,那几个敌人甚至没来得及反应,便已喉溅鲜血,倒地身亡。
剑的主人却是一位仅有十余岁的少年,他将自己从尸山血海中抱出,用披风裹住他冰冷的、沾满血污的身体,带回了承影卫临时驻地。
玄衣少年并未将他直接扔给承影卫,而是做出了另一个安排。
将他带到了一名驻守边关的、面相憨厚老实的年轻校尉面前。
“这孩子的村里就剩他一个了。”他的声音冷峻,但面对自己时,会温和些许。
少年看向他:“李校尉家风淳朴,妻儿皆在城中,你可愿随他去?虽无大富大贵,但能保你衣食无忧,平安长大。”
李校尉看着他,眼神里带着怜悯和善意,甚至对他温和地笑了笑。
那一刻,他动摇了,真的可能和以前一样吗?真的能一样吗?
可闭上眼睛,父母那绝望的眼神、村民凄厉的惨叫、敌人狰狞狂笑的面孔,还有那冲天的火光……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心脏。
“平安长大......”那枉死的爹娘,那被焚毁的村庄,那曾看到的隐秘真相呢?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玄衣少年,那双尚且稚嫩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与年龄截然不符的、近乎疯狂的恨意与决绝。
他用力摇头,挣脱了李校尉善意伸过来的手,小小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声音却异常清晰、坚定。
“不!我要报仇!”
他“噗通”一声跪在玄衣少年面前,紧紧抓住他的衣角。
如同抓住复仇的唯一希望,一字一句泣血吐出。
“大人!我想跟着您进承影卫,我年纪虽小,但请大人相信我的决心,我不怕苦,不怕死,我只要报仇。”
玄衣身影,正是少年时的李晟安,深深地看着他。
凤目之中,情绪复杂难辨。
有怜悯,有了然,或许,还有一丝未能将带离这条血腥之路的惋惜。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地上的孩子几乎快要绝望了。
最终,他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起来吧。”他说:“承影卫可不是慈幼院。既然你要报仇,那就先在训导司里活下来”
“谢大人成全,大人信我,我定能做到。”他仰着头,眼神执拗如磐石。
李晟安深深注视着秦昭,片刻后伸手把他拉了起来。
他握住了那只手,从此再未松开。
那一刻,是他自己,甘愿踏入修罗场,选择了将灵魂浸染鲜血。
而李晟安,尊重了他的选择,也亲手带他踏了无间炼狱。
一夜春雨,偏殿烛火在晨光中显得有些暗淡。
秦昭睁开眼时,只听得窗外雨声潺潺,好似自己从未自那可怖的长梦中挣脱,鲜血仍浸泡在自己的骨缝里。
门外此时传来脚步声,很轻,但他还是认出来了。
李晟安披着深墨色大氅进来,肩头还沾着晨间的冷雨。
“殿下。”秦昭想撑起身。
李晟安抬手止住他,脱下大氅挂在屏风上。
他今日穿的是正式的朝服,紫色官袍衬得身形挺拔,玉带佩剑,金冠束发,周身透着肃杀之气,这是要上朝的模样。
“药换过了?”李晟安在床边坐下,探了探秦昭的额头温度。
李晟安的声音仿佛从回忆尽头传来,过去现在,在此刻交织。
“还未换过,”秦昭看着他,烛光下,李晟安的脸色有些疲惫,眼底泛着淡淡青影。
李晟安打开一旁的药箱,瓶瓶罐罐整齐排列,抬手取出一只青玉小瓶,拔开塞子,清苦药香弥漫开来。
“殿下,”秦昭赶忙开口,声音有些暗哑,“还是等医官来吧,不要耽误上朝。”
李晟安抬眼看他:“躺好”。
并不回答他,直接伸手解开他中衣系带。动作很轻,指尖偶尔触及皮肤,有些凉意。
秦昭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虽然这些年李晟安为他处理过无数次伤口,但每一次,他都会紧张于这太过亲密的距离。
纱布层层揭开,露出狰狞箭伤。伤口边缘已经结了一层薄痂,但中心处仍有血丝渗出。
“林医官说恢复得尚可。”李晟安蘸了药膏,用玉片均匀涂抹在伤口周围,“但需静养半月,不得动用左臂。”
药膏清凉,缓解了伤处的灼痛,秦昭看着李晟安低垂的眉眼,烛光在那张素来冷峻的脸上投下柔和阴影。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李晟安也曾这样为他上药,那年他十一岁,训练时被同伴刺伤手臂。
那时李晟安也不过十四岁,手法生疏,却异常认真。
“好疼。”秦昭埋着头,声音闷闷的。
李晟安涂药的手一顿,玉片停在伤口边缘,轻叹了口气,才继续缓缓涂抹。
“昨夜还那般逞能,今日知道疼了。”李晟安眼神晦暗不清,出口却是轻声哄劝道:“忍一忍,很快就好。”
秦昭却忽然,如儿时那般拉住了他的衣角,微红着眼眶:“您给我递了纸条,是要重查当年旧案吗?”
这一次,李晟安彻底停下了动作。他抬眼,两人目光相接,那双深邃眼眸里,有什么情绪翻涌又压下,最终归于一片沉静。
“是又如何?”李晟安重新低下头,将纱布覆上伤口。
秦昭喉结滚动:“其实这些年我也有些猜测。”
李晟安包扎完毕,系好最后一个结:“清和,你知道他的身份。让你知道太多,只会成为靶子。”
“那现在呢?”秦昭看着他,唇角勾起狡黠的笑意,“现在我已是靶子了,不是吗?我的殿下。”
李晟安沉默片刻,俯身,指尖抚过他的颈侧落在肩头:“今日过后,我会告诉你所有想知道的。”
说罢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玉瓶:“医官的药太温和,这个你收着,伤口太痛就含一粒在舌下。”
秦昭接过瓷瓶,触手温热,显然被李晟安贴身放了很久。他握紧瓷瓶,低声询问:“今日朝会,殿下打算怎么做?”
“假道伐虢罢了。”李晟安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
晨光透进来,照见他侧脸冷硬的轮廓:“清和,今日不论你听到什么消息,都不要轻举妄动。”
秦昭心中一颤,喉咙发紧,“那殿下自己呢?”
李晟安走回榻边,伸手轻轻拂开秦昭额前垂落的一缕碎发。动作很轻,像对待易碎的瓷器。
“我什么时候做过没把握的事。”他轻声道,“你要好好活着,才能看到那些人付出代价。”
李晟安转身走向门口,在踏出门槛前,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好好休息,等我回来。”
门开了,又关上。。
秦昭盯着那扇门,胸口滚烫中夹杂着一丝酸涩。良久,缓缓躺回枕上。
左肩又开始隐隐作痛,但此刻他心里翻涌的,是比疼痛更尖锐的不甘。
以晋王殿下的身份,身边从来不缺少自己这样的人,忠心在他那里并不稀罕。自己也不过是被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一员。
至今也只能抬头仰望,任凭妄念如何丛生。
他所贪求的不止如此,现在,该他去做些什么了。
辰时三刻,太极殿。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垂首而立。
太子李晟绪端坐阶下代天子监国,目光扫过殿中,却见晋王那张平静的脸,隐隐包含着摄人的戾气,不禁心中一突。
“诸位卿家,”太子缓缓开口,“可有本奏?”
短暂的寂静后,兵部侍郎张文谦率先出列。
这位老臣今日特意穿了崭新的绯色官袍,手捧玉笏,声音洪亮:“臣,有本奏!”
“先生请讲。”
“臣弹劾晋王李晟安!”张文谦转身,直指李晟安,“擅调影卫,越权查抄兵部档案,威逼官员,此等行径,与奸佞何异?!”
满殿哗然。
几位与张文谦交好的官员面露惊疑,其余人则纷纷看向李晟安,怪不得晋王今日面色不善。
李晟安抬眼,目光平静:“张侍郎多虑了,本王不过是例行勘察。”
“例行勘察,”张文谦冷笑,“深夜闯入官员家中,大肆翻找,这是例行勘察?!”
他转身面向众臣,声音愈发激昂。
“诸位同僚!户部每笔拨粮,我兵部皆有账可查,有人可证!晋王仅凭几封来历不明的书信,便要定我的罪,这不是残害忠良是什么?!今日他能构陷老夫,明日就能构陷在座任何人!”
这话极具煽动性,殿中众臣却只是,眼观鼻鼻观心,无人附和。
太子眉头一皱:“张侍郎,朝堂之上,注意言辞。”
“老臣所言句句属实!”张文谦扑通跪地,朝龙椅方向叩首,“陛下病中,太子殿下监国,老臣本不该添乱。”
他抬起头,凌然高呼:“老臣为官三十载,自问清廉!今日遭此污蔑,请太子殿下为老臣做主,治晋王诬告之罪!”
好一招以退为进。
殿中目光齐齐投向李晟安。
李晟安依旧安稳站在那里,直到张文谦的哭诉停下,才缓缓开口:“本王做事,何时没有过凭据,张侍郎不必心急,并非当即要拿你下狱。”
他袖着笏板,漫不经心的说道:“转运途中难免损耗,本王理解。只是想请张侍郎往承影卫一趟稍作解释罢了。”
张文谦脸色更加难看,他嘶声打断,“本官清清白白,为何要下影狱,你有何权力拿我,你该如何向陛下交代!”
李晟安眉头一挑,眼中寒光闪过:“交代?今日,该是你给本王一个交代。若给不出,”
他右手缓缓按上腰间剑柄:“便用项上人头,给边关将士一个交代。”
张文谦见晋王被自己激怒,态度愈发猖狂。猛然昂起脖颈:“晋王莫非,想当庭斩杀朝廷命官?!”
李晟安猛地抽出腰间承影剑。寒光乍现,满殿惊骇。
“王爷不可!”几位老臣惊呼。
“老三住手!”太子霍然起身。
但李晟安的剑,已经抵在了张文谦的咽喉。
张侍郎瘫软在地,剑尖在他脖子上压出一道血痕。
他张着嘴,发不出声音,只能惊恐地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是他从未见过的、近乎暴戾的杀意。
“本王今日,”李晟安一字一顿,“就要替边关的将士们讨个公道。”
“李晟安!”太子厉喝,“朝堂之上,岂容你持剑行凶?!放下剑!”
李晟安恍若未闻,剑又进半分。
血珠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