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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承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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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文武再站不住了,纷纷围了上去。
“殿下三思啊!”中书令林文铮连忙按住李晟安的手,“张侍郎纵有罪,也当交三司会审,岂可擅杀?!”
“是啊殿下!”几位官员也纷纷上前拉开二人,“关乎国法,不可意气用事啊!”
李晟安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的暴戾稍退,取而代之的是如深潭般的冷寂。
“好。”他缓缓收剑,“既然诸位同僚求情,本王暂不追究。”
剑归鞘,发出清脆的声响。
“但请兵部同僚,”李晟安看着瘫软在地的张文谦,“给我一个合理的交代。”
他转身,朝赵王李晟绪躬身一礼,
“臣弟殿前失仪,请太子恕罪。”
太子咬紧了后槽牙眼角抽搐,只得深深吸了口气平复心绪,再看向面前看似恭谨的三弟。
文武百官也纷纷归位,有些不在此事内的官员心里却有些嘀咕。
晋王为人向来克己奉公,冷静自持,从未这般失态过。承影卫虽说名声不大好,但也没见过晋王残害忠良,这事八成有大问题。
李晟安躬身半晌,身前才传来太子冷冷的声音:“晏之,你今日太过放肆了。”
“臣弟知罪,臣弟惶恐。”李晟安依旧维持着躬身行礼的姿态,语气却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
百官皆垂首肃立,无人看到,太子搭在扶手上的手指骤然收紧。
他压抑怒火,强装淡然道:“那便暂且罚奉三月,以观后效。”
“谢太子宽宥,太子不必忧心,下朝后,臣弟即刻去向父皇请罪。”李晟安再行一礼,不再说其他,起身回到两侧。
此举却让太子心头火气乱窜,谁知他是请罪还是告状!
李晟绪从小就不喜欢这个弟弟,不管出身还是样貌,样样都压自己一头。幸好他从小剑术超绝,父皇便让他去承影卫历练,杀心杀孽都太重。
先皇后又早早薨逝,如今是自己母亲坐在后位之上,从哪一方面,他都不是太子之选,思及这些李晟绪心里才略略安心。
前朝乱作一团,而皇宫暖亭内,对外称病的元泰帝李景修,却在借着春景闲适对弈。
对面端坐之人,正是承影卫上将军裴淮序。
李景修捏着白子,却久久未落,目光注视着亭外一株将开未开的姚黄牡丹。
“漠北风沙大,予年信上说过,冬天时手上长了许多裂口。”李景修终于开口,声音却有些飘忽,“寄来的驼绒毯子,倒是厚实。”
裴淮序眼皮都未抬,只盯着棋盘,指尖黑子如墨:“她那个性子,在哪里都亏待不了自己,与其担心她不如赶紧落子。”
李景修依言落子,棋局才走十余手,他却忽然伸手要去拿回刚才那步:“等等,这步不算,朕看错了。”
这是他第三次伸手要去捞那颗刚落下不久的白子了,裴淮序终于忍不住,用指间的黑子“啪”地一声敲在他手背上。
“哎哟!”李景修吃痛缩手,吹胡子瞪眼,“子淮!你又打朕!”
裴淮序慢条斯理地将那颗引发争议的白子捡起来,放回皇帝面前的棋罐里,语气平淡无波:“陛下,臣打的是那只不守棋品的手。”
皇帝揉着发红的手背,气笑道:“好你个裴淮序!一次悔棋的机会都不给?朕可是你师兄!”
“棋盘面前,只有棋手。”裴淮序眼皮都不抬,径自落下一子,堵住了皇帝一条大龙的生机。
“落子无悔。”
“你这人……”皇帝脸色悻悻的道,“二十年了,一次都不肯让。”
“棋盘上让了,朝堂上、江湖中,谁让?”裴淮序无奈的笑道,“悔棋的毛病,你从小就有。”
这话大不敬,李景修却浑不在意,反而笑了:“是,师父总骂我心思活络,不如你专注。”
他目光扫过裴淮序鬓角几丝不显眼的白霜:“子淮,我们都老了,连老三……也早都独当一面了。”
话题转得突兀,亭内暖融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远处隐约传来宫人细碎的脚步声,更显得此处寂静
裴淮序执子的手停在半空,抬眼看向李景修。这位天下之主,他的师兄,眉宇间积压着化不开的疲惫,那不仅仅是操劳国事所致。
“阿晏那里,确实做的不错。”
“前些年,我将承影剑交托与他之后,便不再过问。”裴淮序放下棋子,从容答道。“这位置他坐的挺自在,比我名声好多了。”
“少跟朕来这套官面文章,”皇帝笑骂道,“他那点道行,瞒得过别人,还能瞒得过你这老狐狸?老三那可是你的徒弟。”
裴淮序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没接话。
李景修看他那油盐不进的样子,自己倒先乐了,拿起旁边温着的酒壶,给裴淮序斟了一杯,又给自己满上。
“这也是予年送来的,想必也送了你不少吧。”
他捻着杯子轻笑一声,带着点自嘲:“说是在天山脚下尝了一种葡萄酿的酒,比宫里的贡酒烈,还骂朕当年总偷换她壶里的醉春风,兑上清水。”他顿了顿,“她说,如今才知真酒的滋味。”
裴淮序指尖的棋子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那时师父还在,他们三个还是师兄妹,在一起习武练剑,偷闲喝酒。小师妹酒量最浅,每每被他们作弄,气得脸颊绯红,满院子追打他们。
“陛下如今富有四海,还惦记那点掺水的酒作甚。”裴淮序声音平稳,落下一子,“该你了。”
李景修落下白棋,抿了一口酒,看向裴淮序目光幽深:“子淮,虽说落子无悔,可朕心里总有疑虑。老二政务上游刃有余,但看似仁厚,却没有容人之量。就算继位,承影卫我也不放心落在他手上。”
裴淮序执杯的手稳如磐石,啜饮一口:“晋王殿下为人克己复礼,杀伐果断之中又不乏有仁德之心,且剑术通神。他执掌承影卫最合适。”
“至于太子,”看了看皇帝那故作轻松的脸,裴淮序漫不经心评价,“一个天子,一个隐龙,兄弟同心,其利断金,陛下,您说是不是?”
李景修毫不意外他的讥讽,好像没听到般目光放空,像是穿透了亭柱,看到了遥远的过去。
自顾自说道:“最近身体大不如从前了,也让我总是回想起,我们三个当年。”
“当年的我们,那么肆意畅快。”他抬首饮了一口酒,“可那些豪言壮语与真心,终究都被我辜负了。小师妹失去了最珍视的自由,而你,也握着承影剑替我杀了半辈子。”
裴淮序再绷不住表情,被他这半日的酸话激的龇牙咧嘴,酒杯重重的顿在桌上:“我看你是越来越会顾影自怜了。”
他两手一抱,翻着白眼说道:“我愿意接手承影卫可不止因为你,先帝对我有知遇之恩,不能是我自己有雄心壮志吗?更别说小师妹了,她现在背着‘惊鸿’当她的女剑仙去了,不知道过得多肆意快活。”
说罢他端起酒杯一口饮尽,收敛了情绪似笑非笑,又意味深长的补充道:“我这不也被你的‘忠臣良将’们,‘夜天子’‘立皇帝’的叫着嘛,多威风啊!”
“难道不是‘夜壶’‘狗腿子’?”李景修看着他意味深长的模样有些无语。
裴淮序一下子攥紧了酒杯:“你就不能说些好听的话。”
说着忽然抬手护住棋盘,盯着皇帝陛下蠢蠢欲动的手:“说好听的我也不会让棋。”
“唉,你说你下棋这么厉害,嘴巴也臭,怎么不去和林文铮对弈,气死那个老头。”李景修扔回棋子,仰面叹息。
“哟,林令公那可是士林领袖,看不上我这个‘狗腿子’”
“哎呀,你这敏感了,敏感了不是”
“李景修!”
看着裴淮序一向古井无波的脸被气的七窍生烟,李景修靠在椅子上笑的喘不过气,忍着笑指向棋盘。
“直呼天子名讳,裴上将军不要命了,也罢,你让我一子,我就原谅你。”
裴淮序无奈摆了摆手:“你这张破嘴,和年轻时候一样讨嫌。”
“朕现在也一把年纪了,要面子的,况且我这还在装病。师弟你可不能再拎着剑,追杀我两条街了。”李景修满脸笑意的斜倚着桌案回怼。
裴淮序想起当年的情景,也不禁摇头笑出了声:“好了,好了,我认输。下不过就唇枪舌剑,我看陛下您才是‘剑道宗师’”
“不行,认输的不算,朕要凭实力胜过你。重来一局,这次朕执黑子。”
裴淮序叹了口气只得重新入座。
他执起白棋沉吟半晌,还是沉声道:“陛下,您这一病究竟是想看清什么?阿晏是恪守原则之人,但就怕有人逼‘隐龙’入世,要掀了这棋盘。”
“阿晏他……”李景修闭上眼睛一声长叹道。
“他从小便在承影卫的修罗场里历练,但隐龙尚幼,他的剑还只是王道之剑。不过这承影与含光本就是孪生,未来犹未可知。”说罢抬手执起黑子,落向棋盘。
元泰帝先手将黑子落在了天元位。
他悠悠轻叹:“你替我稳住棋盘就好,至于谁黑谁白,且再等等”
裴淮序不再言语,只专心落子。
棋子敲击声清脆悦耳,棋盘上黑白交缠,难分难解而又泾渭分明,不知这一局谁能落下最后一子。
而那盘关乎国本、关乎父子兄弟的真正的棋局,才刚刚开始。
而他们,都已是局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