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星坠长夜》八月见

30、第 30 章

　　离开黑岩集，踏入所谓的“瘴疠之地”，才真正体会到“穷山恶水”的含义。这里已不再是黑风山脉那种贫瘠的黑色山石，而是渐渐被浓稠的、灰绿色的雾气所取代。雾气终年不散，不仅遮蔽视线，更蕴含着一种阴冷、潮湿、带着淡淡甜腥和腐烂气息的毒瘴。空气中灵力稀薄且驳杂，吸入口鼻，带着一种令人烦闷欲呕的滞涩感。脚下不再是坚实的土地，而是深一脚浅一脚的、混合着腐烂植物和黑色泥水的沼泽泥淖，稍有不慎便会陷入其中，被无声吞噬。

　　无尘绘制的“清心辟瘴符”在此地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散发出的淡金色光晕将我们三人笼罩，将绝大部分毒瘴隔绝在外，心神也为之一清。饶是如此，那股无处不在的阴湿、腐朽和死寂气息，依旧如同跗骨之蛆，不断侵蚀着护体灵光，消耗着我们的灵力。

　　四周静得可怕，没有鸟鸣虫叫，只有偶尔从沼泽深处传来的、沉闷的气泡破裂声，或者某种滑腻生物在泥水中游动的细微声响，更添诡异。扭曲怪异的枯木，如同垂死挣扎的手臂，从浓雾中伸出，枝干上挂满了湿滑的苔藓和颜色妖艳、一看就含有剧毒的菌类。无尘走在最前，每一步都踏在看似坚实、实则暗藏杀机的地面上，他手中的一串佛珠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仿佛在感应着什么，为我们指引相对安全的路径。夏夕走在我外侧，手中削尖的木棍时刻点探着前方，神情专注而冷峻，眉心那缕被重新压制的黑气，在这种环境下，似乎显得格外安静，但我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我紧随其后，一手被夏夕牢牢牵着，另一只手扣着几张攻击和防御符箓，冰心诀在体内缓缓运转，抵御着外界无孔不入的负面气息对心神的侵扰。脑海中，系统的危险预警功能一直处于低度激活状态，不断扫描着周围环境，标记出那些灵力异常波动（可能是毒虫巢穴、隐藏的陷阱或天然毒瘴源）的区域。“前方百步，右转，避开那片颜色发紫的水洼，下方有‘腐骨泥鳄’巢穴。” 无尘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浓雾中清晰可辨。

　　我们依言而行。果然，绕过那片看似平静的紫色水洼不久，就听到后方传来一声低沉的嘶吼和泥水翻腾的声音，显然有什么东西被惊动了。“大师对此地，似乎颇为熟悉？” 我忍不住问。无尘的从容和精准，仿佛对这片死亡之地了如指掌。“贫僧曾随……故人，来过一次。” 无尘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追忆，“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此地地形虽因毒瘴和地气有所变化，但大体凶险之处，仍有迹可循。”

　　我没有追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和不愿触及的伤痛。行进了约莫两个时辰，我们找到了一处相对干燥的高地。高地上有几块巨大的、被风雨侵蚀得坑坑洼洼的黑色岩石，岩石之间形成了一道狭窄的、勉强可容两三人的缝隙，入口处还被一丛坚韧的、散发着辛辣气味的“驱瘴草”遮掩，算是一处难得的天然隐蔽所。“今晚便在此歇息。” 无尘停下脚步，指尖金光一闪，在岩石缝隙入口处凌空刻画了几个简单的符文，布下一道兼具预警、隐匿和驱散毒虫的简易阵法。“此地煞气与毒瘴交汇，对神魂侵扰尤甚。需轮流守夜，不可懈怠。”

　　我和夏夕点头。夏夕的状态依旧不佳，白天强行压制杀意和魂印反噬，让他损耗不小，脸色依旧苍白。我让他先进入缝隙内侧休息调息，自己则和无尘留在靠近入口处。无尘在入口旁一块稍微平坦的石头上盘膝坐下，闭目调息。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即入定，而是从随身的布袋中，取出了那枚他一直捻动的古朴佛珠，放在掌心，默默凝视。

　　夜色渐浓，瘴疠之地的雾气似乎更加粘稠了，带着一种渗入骨髓的寒意。阵法散发的微光，在浓雾中显得格外微弱，仿佛随时会被黑暗吞噬。我抱膝坐在无尘旁边不远处，看着外面翻滚的、仿佛有生命的浓雾，心情复杂。

　　“女施主，在担心令兄？” 无尘的声音忽然响起，他没有睁眼，依旧看着掌心的佛珠。“嗯。” 我没有隐瞒，“他的情况……大师您也看到了。厉千绝的刺激，让那魂印更加不稳定。我担心……”“担心他会在关键时刻，被魂印彻底控制，或者……因情绪剧烈波动而彻底崩溃？” 无尘接过了我的话。“是。” 我低声道，声音带着压抑的焦虑，“大师，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能暂时稳住他吗？至少……在拿到净魂莲之前。”无尘沉默了片刻，缓缓睁开眼，目光从佛珠移向我。在阵法微光的映照下，他那双总是清澈平和的眼眸，此刻仿佛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难以言喻的迷雾。“办法……或许有一个。” 他缓缓道，声音带着一丝迟疑，“但……有违佛门戒律，亦有极大风险。”“什么办法？” 我立刻追问。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愿意尝试。

　　无尘看着我，目光复杂，仿佛在审视，又仿佛在挣扎。良久，他才缓缓抬起手，指向自己额间那点黯淡的朱砂。“以此‘金刚镇魔印’为核心，结合贫僧的‘菩提心印’，暂时将他的部分过于激烈的、可能引动魂印和心魔的负面情绪——尤其是对你过度的、近乎偏执的占有欲和保护欲引发的杀意、暴戾、恐惧等——转移、分担到贫僧身上。”

　　“转移？分担？” 我愣住了，“这……怎么可能？情绪如何转移？”“佛门有‘他心通’、‘同体大悲’之法门。” 无尘的声音平静，“以自身佛心为引，以印记为桥，可短暂构建心神连接，感知、分担乃至疏导他人剧烈的心绪波动。贫僧修持‘菩提心印’多年，心志已坚，或可承受一二。如此一来，他可暂得安宁，神魂压力减轻，魂印也能更稳定。”

　　“那大师您呢？” 我急道，“分担他的那些负面情绪……会对您造成什么影响？”无尘垂下眼眸，看着掌中佛珠，声音几不可闻：“无非是……沾染些红尘业力，心湖起些波澜罢了。贫僧自有佛法护持，无碍。”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我却知道绝不会这么简单。分担他人，尤其是夏夕这种被魂印折磨、情绪极端之人的负面心绪，无异于引火烧身，对修持清净佛心的僧人而言，绝对是巨大的考验和污染。

　　“大师，这太危险了！我不能……” 我摇头，虽然极度渴望夏夕能稳定下来，但让无尘冒如此风险，我于心何安？“女施主不必介怀。” 无尘抬眼，目光恢复了一贯的澄澈和平静，但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轻微地动摇了一下，“贫僧此举，并非全然为你与令兄。亦是……贫僧自身的一场修行。”

　　“修行？”“不错。” 无尘缓缓道，“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度人，亦是度己。厉千绝因贫僧师尊之故，与佛门、与贫僧，有斩不断的因果。如今，他因执念纠缠于你，而你与令兄之情，又牵动这南荒风云，更关乎净魂莲与魂印之事……这一切，或许皆是定数。贫僧身在此局中，避无可避。若能以此法暂稳令兄，助你们取得一线生机，或许……也能为这段因果，寻得一个了结的契机。”了结的契机？是指他和厉千绝之间，那段源于师尊的、纠缠着恩义与背叛的复杂因果吗？我看着无尘，这位一路相助、深不可测却又似乎总在红尘边缘徘徊的年轻高僧。他看似超然物外，实则早已被卷入我们这混乱不堪的命运漩涡。“大师……” 我轻声问，“您对我们……真的只是因为‘因果’和‘修行’吗？”

　　无尘捻动佛珠的手指，蓦地停了下来。他抬眸，看向岩石缝隙深处，那里，夏夕正盘膝调息，气息微弱而挣扎。然后又看向我，目光在我脸上停留，那双总是倒映着万物、却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我的倒影。

　　“因果是真，修行亦真。” 无尘的声音，比刚才更轻，带着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叹息，“然红尘万丈，人心岂能全然如镜？贫僧自幼出家，修持佛法，见惯了众生相。然如你们这般，在绝境中依旧死死抓住彼此，哪怕记忆全失、魂魄将散，那份源自灵魂深处的眷恋与守护，依旧如同烈火灼灼，焚烧一切阻碍……这般景象，贫僧……未曾见过。”“大师……” 我怔怔地看着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不必多言。” 无尘移开目光，重新看向掌中佛珠，声音恢复了平静，“此法是否施行，还需看令兄自身意愿，以及……明日他的状态。若他心绪依旧难以自控，为大局计，贫僧会尝试。现在，女施主也请稍作休息吧，后半夜还需你守夜。”

　　他说完，便重新闭上眼，仿佛刚才那番带着一丝微妙情绪波动的话语，只是我的幻觉。我靠着冰冷的岩石，心绪却再也无法平静。

　　夜渐深，雾气更浓。我守在后半夜。夏夕在深处呼吸平稳，似乎睡得沉了些。

　　【叮！检测到特殊存在【无尘】对宿主情感倾向发生变化。】

　　【当前状态：高度关注 →复杂探究+隐晦共鸣+因果牵动。该目标因自身特殊经历（与厉千绝的因果）及长期修持佛法对“情”的疏离，对宿主所经历的极端情感模式产生强烈探究欲与隐晦共鸣。其情感倾向介于“悲悯的观察者”与“被触动的局内人”之间，存在进一步演化的可能。请宿主留意。此目标与【厉千绝】存在深度因果羁绊，其情感变化可能引发不可预测的连锁反应。】

　　系统的提示，证实了我的感觉。

　　无尘的心，动了。不是因为男女之情，而是因为那情感本身，触动了他冰封的心。这究竟，是福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