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星坠长夜》八月见

31、第 31 章

　　在瘴疠之地穿行了两日，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毒虫、陷阱、天然的毒瘴旋涡，以及偶尔从浓雾深处扑出的、被毒瘴侵蚀得神智混乱的低阶妖兽，让我们的行程异常缓慢而艰难。但好在有无尘这位“活地图”的指引和精湛的佛法护持，我们总算有惊无险地接近了迷雾沼泽的核心区域。

　　周围的雾气逐渐从灰绿色变成了更加粘稠、仿佛有实质的墨绿色。空气变得更加滞重，灵力几乎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神魂都感到压抑的、混乱而阴寒的诡异能量。地面上开始出现更多扭曲的植物，它们的叶片和枝干呈现出不祥的紫黑色，散发着甜腻的腐香，吸引着一些形态诡异、色彩斑斓的毒虫。

　　“前方十里，便是沉魂泽外围。” 第三日清晨，无尘停下脚步，指向浓雾深处一个方向。他的脸色比之前苍白了一些，连续两日以佛法开道、抵御毒瘴、绘制符箓，显然消耗不小。“泽内情况不明，贸然进入恐有不测。我们在此地寻一处稳妥所在，静待夜晚，观察泽内变化，再作打算。”

　　我们在一片相对干燥、长满坚硬“铁棘木”的坡地找到了一个浅洞。洞不深，但位置较高，可以远远望见沉魂泽方向。那是一片被更加浓郁的、几乎化为液态的墨绿色雾气完全笼罩的区域，雾气翻滚，不时有暗沉的光芒闪过，仿佛其中隐藏着无数择人而噬的凶兽。即便是远远望着，也能感觉到一股直达灵魂深处的阴冷和死寂。

　　“沉魂泽……据说上古时期曾是一处战场，亦或是一处祭祀之地。无数生灵在此陨落，怨气、死气、残魂经年不散，与地脉煞气、沼泽毒瘴结合，形成了这片绝地。” 无尘望着那片死寂的区域，缓缓道，“泽内空间扭曲，时有古阵残留威能爆发，更深处据说还有上古妖魂和奇毒之物。净魂莲若真存于世，生长于此等至阴至秽之地，倒也……合乎其性。”

　　至阴至秽之地，生出净化神魂的圣物。这世间的造化，真是讽刺。

　　夏夕自清晨起，就异常沉默。他坐在洞口，面向沉魂泽方向，斗笠下的黑纱纹丝不动，整个人仿佛一尊冰冷的雕塑。他没有调息，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那片死地，周身气息内敛到了极致，但我能感觉到，他体内那被佛印压制的黑气，正随着他目光的凝视，隐隐散发着一种躁动不安的、渴望与畏惧交织的波动。

　　我走到他身边，递给他一颗水囊和干粮。“哥，吃点东西。晚上还不知道会怎样。”夏夕缓缓转过头，黑纱后，我似乎能感觉到他目光的焦点落在我脸上。他接过水囊，没有喝，只是握在手里，声音透过黑纱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空洞。

　　“小溪，如果……今晚我出了什么事，或者……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再是你哥哥……”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你就跟着无尘大师，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找个……安全的地方，好好活下去。”我的心猛地一沉，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哥！你胡说什么！你不会有事！我们一定能拿到净魂莲，然后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夏夕的手臂僵硬了一瞬，随即，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覆在我抓着他手臂的手上。他的手很凉，带着薄茧的粗糙感，却有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力度。

　　“嗯。我们一起离开。”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对我承诺，又像是在对自己发誓。但那份空洞和不安，依旧挥之不去。“哥，” 我另一只手掀开他斗笠边缘的黑纱，强迫他与我对视。他的眼睛在昏暗中显得有些幽深，眼底深处那抹猩红的血丝和挣扎的痛苦清晰可见。“你听好了，林夕。无论发生什么，你都是我哥。是那个在逃难路上把最后一口干粮省给我，自己饿晕过去的哥哥；是那个在我生病发烧时，整夜不合眼守着我，给我用冷水擦身的哥哥；是那个即使自己受伤，也要拼命挡在我身前的哥哥！”

　　我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所以，别跟我说什么‘变成另一个人’的鬼话！你就是你，是我夏曦……林溪的哥哥！今晚，我们会一起进去，一起拿到我们需要的东西，然后一起走出来！你要是敢丢下我，或者敢变成我不认识的样子，我就……我就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你揪回来，打醒你！听见没有！”

　　我的声音带着哽咽，但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决绝。泪水不争气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但我死死瞪着他，不肯移开目光。

　　夏夕看着我，那双总是充满挣扎和迷茫的眼睛，在我的泪水和话语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狠狠撞击了一下。他眼中的猩红和痛苦似乎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复杂的情绪。他抬起手，指尖有些颤抖，轻轻擦去我眼角滑落的泪水，动作笨拙而轻柔。

　　“听见了。”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坚定，“小溪不哭。哥……不会丢下你。也不会……变成怪物。我们……一起。”

　　他将我轻轻拥入怀中，手臂收紧，力道大得几乎让我窒息，仿佛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里。他的下巴抵在我发顶，呼吸灼热，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我们一起。” 他在我耳边，又重复了一遍，如同最郑重的誓言。

　　我靠在他怀里，听着他胸膛里传来的、有些急促却沉稳的心跳，嗅着他身上混杂着草药、汗水和淡淡血腥气的熟悉味道，一直紧绷的心弦，似乎终于松了一丝。眼泪无声地浸湿了他胸前的粗布衣裳。

　　我知道，这只是短暂的安慰。前路的凶险不会因此减少分毫。但至少此刻，我们彼此需要，彼此依靠，这份温暖和力量，是真实的。

　　夕阳西下，将天边的浓雾染上了一层不祥的暗红色。沉魂泽方向的墨绿色雾气，在夕阳的余晖下，仿佛沸腾的毒液，翻滚得更加剧烈，隐隐有凄厉的、仿佛无数亡魂哀嚎的声音，随着夜风断断续续地传来。

　　夜幕，终于降临了。

　　但今晚的月亮，似乎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圆润明亮。

　　一轮巨大的、仿佛触手可及的银盘，缓缓从东方升起。月光清冷皎洁，却诡异地穿透了沉魂泽上空那浓得化不开的墨绿色雾气，在雾气表面镀上了一层惨淡的银边。雾气在月光下仿佛活了过来，剧烈地翻滚、蠕动，隐隐形成一个巨大的、缓慢旋转的漩涡。漩涡中心，深邃黑暗，仿佛直通九幽。

　　“月华引煞，沉魂开眼。” 无尘望着那月光下的漩涡，低声道，“传闻月圆之夜，沉魂泽的阴煞死气会被月华引动，达到顶峰，但同时也是一些古老禁制最薄弱、空间缝隙显现的时刻。厉千绝选在此时此地，看来对泽内情形，确实有所了解。”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夏夕，身体猛地一震！他霍然抬头，望向那漩涡的中心，斗笠下的黑纱无风自动！他眉心的位置，那道被佛印压制的黑气，毫无征兆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不再是之前的漆黑，而是变成了妖异的暗紫色，剧烈地扭动、挣扎，仿佛要冲破佛印的封锁，与那漩涡深处的某种存在遥相呼应！

　　“呃啊——！” 夏夕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吼，猛地抱住头，身体蜷缩下去，周身气息暴涨，一股混乱、暴戾、充满毁灭意味的力量不受控制地外泄，将他身周的碎石震得簌簌滚落！

　　“哥！” 我大惊失色，想要靠近，却被那狂暴的力量逼得连连后退！

　　无尘的反应更快，他瞬间出现在夏夕身后，一掌按在他头顶，另一只手并指如剑，凌空急点数下，一道道金色的佛印如同雨点般没入夏夕眉心！同时，他口中急速诵念着艰深晦涩的佛经，梵音阵阵，带着安抚与镇定的力量，试图将那暴走的黑气和夏夕混乱的心神强行压回。

　　然而，这一次的冲击，远超以往！那暗紫色的魂印光芒，仿佛汲取了沉魂泽的阴煞月华之力，变得异常顽强，与无尘的佛力激烈对抗！夏夕的身体剧烈颤抖，脸上青筋暴起，双眼时而猩红暴戾，时而空洞茫然，口中发出无意识的、破碎的音节：

　　“曦……曦……不……回去……不能……回去……杀……杀了……”

　　他在反抗！魂印在试图彻底控制他，将他拉回，而他潜意识里的抗力，则在疯狂地反抗，甚至生出了毁灭一切的杀意！

　　“施主！守住本心！莫要被外魔所趁！” 无尘脸色更加苍白，额间那点朱砂光芒急闪，显然也在承受巨大的压力。他之前消耗不小，此刻应对夏夕的彻底爆发，已显吃力。

　　怎么办？再这样下去，夏夕会彻底失控，无尘也可能被拖垮！

　　就在我急得几乎要不管不顾，尝试催动同心结强行分担夏夕的痛苦时——

　　“嗡——！”一声低沉宏大、仿佛自九天之上传来的钟鸣，毫无征兆地在夜空中响起！钟声并不响亮，却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洞穿神魂的清净、悠远、与威严。钟声所过之处，翻滚的浓雾为之一滞，沉魂泽漩涡的旋转似乎都慢了半拍，连那轮诡异的圆月，光芒似乎都黯淡了一瞬。而夏夕眉心的暗紫色魂印，在这突如其来的钟声冲击下，如同被浇了一盆冰水的火焰，光芒骤然一黯，挣扎的力度也减弱了大半！

　　无尘抓住机会，低喝一声，最后一道璀璨的金色佛印狠狠打入夏夕眉心！夏夕身体猛地一僵，随即软软地向后倒去，被无尘一把扶住。他眉心的暗紫色光芒彻底消失，重新被佛印牢牢封镇，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但他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如纸，气息微弱到了极点，显然刚才的对抗让他消耗殆尽，陷入了深度昏迷。

　　“哥！” 我冲过去，从他怀中接过夏夕，感受到他微弱但平稳的呼吸，才稍微松了口气，但心依旧悬着。

　　“是……佛门梵钟？” 无尘也微微喘息，抬头望向钟声传来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讶，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只见在沉魂泽的另一侧，与我们所处坡地遥遥相对的一座更高、更险峻的黑色山峰之巅，月光之下，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座寺庙的虚影！

　　那寺庙并非实体，仿佛是由纯粹的月光和某种神圣力量凝聚而成，通体晶莹，散发出柔和而庄严的白色光晕。寺庙规模不大，却有一种古朴、沧桑、超然物外的气息。寺庙檐角，悬挂着一口虚幻的古钟，方才那清越的钟声，似乎便是由此发出。

　　月光寺庙？梵钟？这是……“那是……‘月华寺’的投影？” 无尘喃喃自语，眼中神色变幻不定，“传闻上古时期，有佛门大能于月华之力最盛之地建寺，镇压一方邪祟。后来寺庙湮灭于时光，但其投影会在特定时刻显现……没想到，竟在沉魂泽附近……”

　　那月光寺庙的投影静静悬浮在山巅，散发着净化、安宁的气息，与下方沉魂泽那阴森、死寂、翻滚的墨绿雾气形成鲜明对比。寺庙的梵光，似乎对沉魂泽的阴煞之气有着天然的克制，让那片区域的雾气都淡薄了不少。

　　就在这时，寺庙虚影之中，似乎有一道极其模糊的白色身影，微微动了一下，仿佛在向下方投来一瞥。

　　那目光，似乎穿透了空间，落在了我们这边，落在了昏迷的夏夕身上，最后……落在了无尘身上。

　　无尘身体几不可查地一震，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他缓缓抬头，与那模糊身影的“目光”隔空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片刻，那寺庙虚影开始缓缓变淡，如同水中倒影，随风摇曳，最终彻底消散在月光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那清越的钟声余韵，似乎还在夜空中袅袅回荡，涤荡着此地的阴霾。

　　危机暂时解除了。夏夕昏迷，但魂印被重新镇压。那神秘的月华寺投影和梵钟，似乎帮了大忙。

　　无尘看着寺庙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他捻动佛珠的手指，停了下来。月光洒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映出他眼中前所未有的、浓重的困惑、追忆，以及一丝……极其细微的、仿佛冰层破裂般的震动。

　　“大师？” 我轻声唤他。

　　无尘缓缓回神，目光落在我怀中的夏夕身上，又看向我，眼神复杂难明。他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看来，今晚的沉魂泽，比我们想象的……更加不简单。那月华寺投影……或许，也是变数之一。”

　　他顿了顿，看向沉魂泽那依旧在缓慢旋转的漩涡，声音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沉凝：“事已至此，别无选择。女施主，照顾好令兄。子时一到，阴煞最盛，月华最明，亦是沉魂泽‘开门’之时。我们……进去。”

　　我抱紧怀中的夏夕，感受着他微弱的体温，看向那月光下如同巨兽之口的沉魂泽漩涡，点了点头。

　　是生是死，是福是祸。

　　今夜，注定要有一个了断。

　　【叮！世界线扰动加剧。检测到攻略对象【无尘】神魂波动异常，沉魂泽副本最终阶段即将开启，请宿主做好万全准备。】

　　系统的提示，冰冷而准时。我将夏夕扶到洞内更深处，让他靠坐在石壁上，仔细为他盖好薄毯。然后，我回到洞口，与无尘并肩而立，望着那轮越来越亮、也越来越诡异的圆月，和月光下，那仿佛正在缓缓张开狰狞大口的沉魂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