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星坠长夜》八月见

36、第 36 章

　　冰冷的黑暗，漫长的失重，如同在深渊中不断下坠。意识仿佛沉在冰冷的海底，破碎的画面、混乱的声音、锥心的痛苦……如同破碎的琉璃，在黑暗中沉浮、旋转。所有的一切，最终都化为一片虚无的死寂，和深入骨髓的、仿佛灵魂都被冻结的寒冷。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仿佛幻觉般的暖意，忽然从手腕处传来，如同寒夜里最后一点将熄的炭火，微弱，却顽强地抵抗着无边的冰冷。是……同心结？我挣扎着，试图抓住那丝暖意，试图从那片冰冷的虚无中挣脱出来。“咳咳……咳……”剧烈的咳嗽声，伴随着火烧火燎的疼痛，从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将我从彻底的黑暗中狠狠拽回现实。

　　我猛地睁开眼，眼前一片模糊的、晃动的光影。剧烈的头痛如同有无数根钢针在脑子里搅动，让我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视线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陌生的、布满了细碎裂纹的、低矮的岩石穹顶。空气潮湿，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和一种……淡淡的、熟悉的血腥气。

　　我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却发现浑身骨骼都像散了架，稍微一动就牵扯起各处伤口，疼得我倒吸一口凉气。我低头看去，自己身上那件粗布衣裙早已破烂不堪，沾满了干涸的血迹、泥泞和不知名的污渍。手臂、腿上布满了擦伤、割伤，有几处较深的伤口还在缓缓渗着血丝。

　　我还活着……

　　这个认知，让我心头涌起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随即，是无边无际的恐惧和焦急。

　　“哥哥！无尘！”我嘶哑地喊出声，不顾身上的剧痛，强行撑起身体，环顾四周。这里似乎是一个狭窄的、天然形成的岩石裂缝深处。空间不大，只容两三人勉强容身。地面铺着一层潮湿的苔藓，头顶的裂缝透下几缕惨淡的、不知是晨曦还是黄昏的天光，勉强照亮了这方寸之地。而在裂缝靠近内侧、稍微干燥些的地方，躺着两个人。

　　夏夕，和无尘。夏夕侧身躺在靠近外侧的位置，背对着我，身体蜷缩着，一动不动。他身上那件替换过的、同样破破烂烂的衣物已经被暗红色的血迹浸透了大半，尤其后背和左肩，布料几乎和凝固的血痂粘在了一起。他凌乱的发丝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表情，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但他周身的气息极其微弱、紊乱，那令人心悸的暗红光芒已经消失。而在夏夕身后，更靠里的位置，无尘静静地平躺着。他依旧双目紧闭，脸上没有任何血色，皮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败透明感，仿佛一尊即将碎裂的玉雕。眉心那道裂痕依旧触目惊心，没有丝毫愈合的迹象。他胸口没有丝毫起伏，我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呼吸和心跳。只有当我凝神细看时，才能隐约看到，他心口那处衣襟，似乎有一点点极其微弱的、几乎与周围阴影融为一体的暗金色光点，在极其缓慢地、顽强地明灭着，仿佛狂风中的最后一粒火星，随时可能彻底熄灭。

　　他们都还活着……但都离死亡只有一线之隔。我连滚爬爬地扑到无尘身边，颤抖着手去探他的鼻息。指尖触及的皮肤冰冷僵硬，几乎感觉不到任何气息的流动。我又去摸他的颈脉，指尖下，那微弱的跳动，间隔长得让我心慌，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停止。“大师……大师你醒醒……别睡……” 我声音哽咽，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滴在他冰冷灰败的脸上。我知道，他的情况比看起来更糟糕。若非他自身修为高深，意志坚韧，加上那“菩提心印”最后的守护，恐怕早已……

　　必须救他！必须找到办法！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检查自身的状态。灵力几乎耗尽，神魂因之前的冲击和同心结的过度使用而剧痛、虚弱，伤势不轻，但好在没有致命伤。储物袋还在腰间，但里面除了几块下品灵石、一些普通的疗伤草药和干粮，再无他物。珍贵的丹药、符箓，都在之前的战斗中遗失或被毁掉了。

　　我咬咬牙，从储物袋中取出仅剩的、品阶最低的疗伤草药，用石头捣烂，混合着最后一点干净的清水，小心翼翼地敷在无尘身上几处最严重的伤口上。又撕下自己尚且干净的里衣布料，替他简单包扎。做完这些，我已经累得气喘吁吁，眼前发黑。但我不能停。我挪到夏夕身边。

　　“哥哥……” 我轻声唤他，伸手想要检查他的伤势。然而，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肩膀的瞬间——夏夕的身体，猛地剧烈颤抖了一下！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身体本能地蜷缩得更紧，手臂无意识地抬起，似乎想格挡，又似乎想抓住什么。

　　“别……别碰我……” 他嘶哑地、含糊地吐出几个字，声音充满了痛苦和一种极深的、仿佛源自灵魂的抗拒。

　　我僵住，手停在半空。

　　“哥哥，是我，夏曦……” 我强忍着心头的酸涩，放柔了声音，“让我看看你的伤，好不好？”

　　夏夕的身体依旧在颤抖，他没有回答，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了臂弯里，仿佛不愿面对我，不愿面对眼前的一切。

　　我知道，他醒了。或者说，他的意识在清醒和混乱之间挣扎。那些被我强行“灌入”的记忆，魂印的折磨，濒死的体验，以及对我的愤怒、憎恨、爱恋、迷茫……此刻正如同无数把烧红的刀子，在他脑海中疯狂搅动。

　　“好，我不碰你。” 我收回手，声音尽量平稳，“但你伤得很重，必须处理。我把药放在这里，你自己……能处理吗？”

　　我将捣烂的药草和干净的布条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然后退开一些，背靠着冰冷的岩壁坐下，默默地看着他颤抖的背影，和无尘那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最后一点生机。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压抑的痛楚中，缓缓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夏夕的身体终于停止了剧烈的颤抖。他依旧背对着我，但似乎恢复了一些力气。他艰难地、缓慢地动了动，伸手摸索着，抓起了我放在旁边的药草和布条。他没有回头，只是用那布满血污和伤口的手，笨拙地、颤抖地，开始处理自己身上那些恐怖的伤口。动作僵硬，效率极低，好几次因为疼痛而发出闷哼，但他始终没有向我求助，也没有看我一眼。

　　他就像一只被彻底伤害、舔舐着伤口、对世界充满戒备和敌意的孤狼。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揉搓，疼得无法呼吸。我知道，这怨不得他。是我亲手将他推入了这无间地狱。

　　处理好自己的伤口，夏夕似乎耗尽了最后的气力，他靠在岩壁上，喘息了片刻，然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了身。

　　当他抬起眼，看向我的瞬间，我几乎要再次窒息。

　　那双曾经清澈温柔、也曾猩红疯狂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眼神空洞、疲惫，却又带着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痛苦、迷茫，和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麻木。

　　“他……怎么样了？” 他开口，声音嘶哑干涩，目光从我脸上移开，落在我身后的无尘身上。“很不好。” 我低声回答，声音带着哽咽，“我……我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夏夕沉默地看着无尘，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波动了一下。“是因为我。” 他陈述般地说道，语气没有任何起伏，“是我体内的……那些东西，冲垮了他的佛心。”

　　“不，不是你的错！” 我急道，“是无尘大师自己选择了‘引渡’，是为了救你，也是为了救我们！”

　　“救我？” 夏夕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充满了自嘲的笑容，“我这样的……怪物，值得他救？值得你……费尽心机，编造谎言，抹去记忆，也要留在身边？”

　　他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狠狠扎进我的心口。

　　“哥哥，我……”

　　“别叫我哥哥。” 夏夕打断我，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我不是你哥哥。林夕，是假的。夏夕……”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更深的痛苦和茫然，“夏夕是谁？一个被你复活、又被你抛弃、现在连自己都认不清的……傀儡？”“不！不是的！你是夏夕！是我的……” 我想说“恋人”，可那两个字卡在喉咙里，面对他此刻冰冷审视的目光，我怎么也说不出口。

　　“你的什么？” 夏夕看着我，眼神锐利得仿佛能刺穿我所有的伪装，“你的任务目标？你获取力量的工具？还是一个……让你觉得有趣、可以随意摆布、满足你‘拯救欲’的……玩物？”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凿在我的心上。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

　　“看，你连反驳都做不到。” 夏夕移开目光，看向裂缝外那惨淡的天光，声音带着一种万念俱灰的疲惫，“夏曦，或者……我该叫你什么？系统的宿主？穿越者？无论你是什么，我累了。真的累了。”

　　“带着那些突然塞回来的记忆，带着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带着脑子里那个不断低语、想让我回到某个地方、做回某个‘工具’的声音……” 他抬手，无意识地按了按自己的眉心，那里虽然没有了黑气的显化，但我能感觉到，魂印的侵蚀从未停止，只是以另一种更隐蔽、更恶毒的方式，在持续影响他。“还有对你……我不知道该恨，还是该……继续像个傻子一样去爱。”

　　“我分不清了，夏曦。我真的……分不清了。”他闭上眼睛，靠在岩壁上，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说出最后这句话。那声音里的疲惫和绝望，让我心如刀绞。

　　我跪坐在冰冷潮湿的地上，泣不成声，只能一遍遍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骗你，不该抹去你的记忆……可我……我只是不想你再经历那些痛苦……我只是想保护你……”沉默，再次降临。只有我压抑的啜泣声，在狭窄的裂缝中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夏夕再次睁开眼。他眼中的空洞和疲惫依旧，但似乎多了一丝……下定决心的冰冷。

　　“净魂莲，没拿到。” 他陈述道。

　　“嗯……” 我点头，想到那毁天灭地的金色光柱和恐怖的“造化仙莲子”，心头依旧发颤，“厉千绝他……”

　　“他很强，比我想象的更强。那个黑袍人，也很诡异。” 夏夕打断我，显然不想多谈厉千绝，“我们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应该是被最后那场爆炸产生的空间裂缝，甩到了沉魂泽的某个边缘地带，或者……更远。” 我猜测道，“我们必须尽快弄清楚位置，想办法离开。大师他……等不了太久。”

　　夏夕的目光再次落到无尘身上，停留了片刻。他挣扎着，似乎想站起身，但试了几次，都因为伤势和虚弱而失败了。

　　“我们必须先恢复一些力量。” 他喘息着，靠在岩壁上，“这里……不安全。我能感觉到，附近有东西在窥视。”

　　我也感觉到了。从那惨淡的光线透进来的裂缝外，隐约传来一些细微的、令人不安的窸窣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潮湿的地面爬行，或者在浓雾中穿梭。沉魂泽的边缘，也绝非善地。

　　“我这里还有些干粮和清水，你先吃点。” 我将储物袋里最后一点食物和水递给夏夕。

　　夏夕没有接，只是看着我。

　　“你先吃。” 他说。

　　“我不饿，你伤得重，需要补充体力。” 我坚持。

　　夏夕沉默了一下，最终还是接过了干粮和水，但他只吃了一小口，喝了一点点水，就将大部分推了回来。

　　“够了。” 他说，然后闭上眼，开始尝试调息，恢复那几乎枯竭的灵力。

　　我也吃了一点东西，喝了几口水。干粮粗糙难咽，冷水入喉，带来一阵寒意。但我强迫自己吃下去，我需要体力，需要保持清醒。

　　然后，我也盘膝坐下，尝试运转《太乙生息篇》。丹田内，那点微光黯淡得几乎看不见，灵力细若游丝，在干涸的经脉中艰难流淌，修复着细微的损伤，但效果微乎其微。冰心诀也只能勉强平复心绪的剧烈波动，对神魂的创伤无能为力。

　　时间，在无声的调息和警惕中，一分一秒过去。

　　外面的天光，似乎渐渐黯淡下去，夜晚要来临了。裂缝外的窸窣声，似乎变得更加清晰、密集，隐隐有低沉的、充满威胁的嘶吼传来。

　　夏夕忽然睁开了眼睛，眼神锐利地看向裂缝入口的方向。

　　“有东西过来了。” 他低声道，手已经按在了身边一块边缘锋利的石片上。

　　我的心猛地提了起来。以我们现在的状态，别说妖兽，就算来几只强壮的野兽，恐怕都难以应付。

　　我握紧了手中的短匕，挡在依旧昏迷的无尘身前，紧张地盯着裂缝入口。

　　脚步声，越来越近。沉重，拖沓，带着粘稠的水声。不止一个！

　　一声虽然微弱、却异常清晰、平静的佛号，毫无征兆地，在我身后响起。

　　我和夏夕的身体，同时一震！

　　我们猛地回头！

　　只见一直昏迷不醒、气息奄奄的无尘，不知何时，竟然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不再涣散，虽然依旧充满了极致的疲惫和虚弱，却恢复了一丝属于“无尘”的、那种洞悉一切般的平静与澄澈。他眉心那道裂痕依旧狰狞，但此刻，似乎有极其微弱的、纯净的金色光晕，从裂痕深处，一丝丝地渗透出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和而坚韧的生命力。

　　他看向我和夏夕，尤其是在夏夕身上停留了一瞬，目光复杂，带着悲悯，也带着一丝……了然。

　　“外面……是‘泥沼腐蜥’，二阶群居妖兽，畏光，畏火，嗅觉灵敏，但灵智低下。” 无尘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我们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左前方……三丈处岩壁，有一道隐蔽裂缝，可通往后山……小心……有毒蕈……”

　　他竟然在如此虚弱的状态下，依旧能如此精准地感知外界，并给出指引！

　　“大师！你醒了！” 我又惊又喜，连忙扶住他。

　　“只是……回光返照罢了。” 无尘对我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虚幻的笑容，目光却越过我，再次看向夏夕，缓缓道，“施主，你心中的‘魔’，并非无解。然解铃还须系铃人。你的‘执’，你的‘念’，你的‘惧’与‘惑’……终究，需你自己面对，自己……选择。”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莫要……让外魔，替你做了选择。也莫要……因惧生恨，因惑生疑，错过了……眼前人，眼前路。”

　　说完这句话，他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缓缓闭上了眼睛，但那微弱的金色光晕，却并未消失，反而似乎更加凝聚了一些，护住了他最后一点心脉。而裂缝外，那沉重拖沓的脚步声，已经近在咫尺！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

　　是泥沼腐蜥！它们发现了我们！

　　夏夕眼中寒光一闪，不再犹豫，他抓起手边的石片，对我低喝一声：“带上他，走左前方裂缝！”

　　话音未落，他已经强撑着站起身，挡在了裂缝入口处，面对着外面黑暗中，那数点缓缓亮起的、贪婪而凶残的幽绿光芒！

　　决死的战斗，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