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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遇,火车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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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走,别回头……”
关铃子刚挤出车厢,这句话就擦着耳边过去。
她下意识转头,看见两道身影消失在货运通道方向——姑娘的的确良碎花衬衫衣角在风中飘扬,旁边男青年手里旅行包鼓鼓囊囊,眼神不住往四面看着,很是戒备。
“致远哥,我还是有点怕,万一我妈让大哥找了部队里的关系……”
“只要上了去南边的车,你家里人就找不着咱们了,我们正常搞对象,部队的也管不着啊。”
原来是私奔的戏码。
关铃子收回目光,抱着行李袋加快脚步。学费和生活费缝在内衣口袋里,硬邦邦一小叠,是姑姑一家省吃俭用帮她凑出来的,为了提防被偷,一夜她都没敢阖眼,现在整个人又困又头昏,只想赶紧到省农学院报到。
兽医专业秋季进修班,全县只推荐了她一个,按老站长送她上车时的话说,等她学成归来,“就是咱全公社牲畜们的希望”。
但刚走几步,关铃子的脚步顿住。
前方水泥柱子旁站着个穿军绿上衣的高大男人,站姿笔挺得像棵松。这本来不稀奇,稀奇的是他的视线——紧紧锁着刚才那对年轻人,眼神锐利得像鹰。
更让她心头一紧的是,那对年轻人拐进旁边小路,男人毫不犹豫跟了上去。
跟踪?
火车站里虽然龙蛇混杂,但关铃子不大相信拐子能长得这么俊朗又正气。
那……就是来抓私奔的。
关铃子攥紧了行李袋的带子。前年邻村有个姑娘私奔被抓回去,第二天就听说跳了河。虽然新婚姻法已经颁布了二十多年,但封建大家长逼死人的事,这些年也没少见。
犹豫三秒,她掉头,也跟着拐进小路。
窄巷里堆着废弃木箱,那对年轻人在前面急走,军绿上衣的男人步伐从容却极快,眼看着就和前面二人的距离越缩越短。
关铃子心一横,从木箱后闪出来——
“哎哟!”
她直直撞上男人的胸口,手上用了点巧劲,把行李袋“恰好”甩出去,里面的书和油纸包散落一地。鸡蛋滚出来,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沾了一圈灰。
男人猝不及防,被她撞得后退半步,稳住了身形。他低头看向关铃子,眉头紧锁。
关铃子这才看清他的脸。
看起来二十七八岁,皮肤是常年风吹日晒的小麦色,五官硬朗,下颌线绷得紧紧的。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深黑,锐利,此刻正带着审视的目光看着她。
“对不起对不起!”关铃子连忙蹲下身去捡东西,故意把动作放得很慢,“同志您没事吧?我太着急了没看路……”
她用眼角余光瞥见,那对年轻人已经拐过前面的弯消失不见,暗暗松了口气。
男人没说话,也蹲下身,帮她捡起散落在地上的书。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动作却出乎意料地轻。捡起那本《兽医病理学》时,他停顿了一下,看了眼封面,又看了眼关铃子。
“你是兽医?”声音低沉,带着点儿砂砾感。
“嗯,来省城进修的。”关铃子心里发紧,但脸上还是尽力保持着镇定,“刚才真对不住……”
男人把书递还给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那目光太锐利,像是能穿透皮肉直接看到人心底去。关铃子垂下眼,专心捡鸡蛋。
“这条路不通,”男人缓缓开口,“去出站口往回走左拐。”
“谢谢同志。”关铃子胡乱地收拾好东西,手心有些出汗。
男人拍了拍灰,忽然问:“刚才那两个人,你认识?”
关铃子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露出茫然,“什么人?没注意啊。同志,您要是没什么别的事,我先走了,还得去报到……”
她转身要走,男人却再次开口,语气平静无波:“你刚才撞我,是故意的。”
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
关铃子缓缓转过身,对上那双深黑色的眼睛。秋日下午的阳光斜斜照过来,在男人的脸上投下明暗分明的光影。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关铃子能感觉到,这人不好糊弄。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她尽量让声音平稳。
“你从站台就开始注意我了,”男人说,“然后跟着进了这条路,选在那个时间点撞上来,让那两个人有时间跑掉。”
他每说一句,关铃子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你是他们同伙?”
“不是!”关铃子立刻否认,又放缓语气,“同志,我真不认识。就是看您一直跟着那姑娘,怕您是什么坏人……”
话出口她就后悔了,下意识咬住嘴唇。
男人嘴角极轻微动了下,“你觉得我是坏人,所以见义勇为。”
关铃子脸发热,攥紧行李袋带子点头。
“他们是我妹妹和对象,”男人说,“家里不同意,我妈让我来抓人回去。”
果然。关铃子没接话,但眉眼间流露出鄙夷。
男人仿佛看穿她想法,看了眼手表,望向二人消失方向,“应该安全上车了,我不用护送了。”
“护送?”关铃子愣住,“你不是来抓她的吗?”
“不是。”
“那你为什么跟踪?”
“怕有真正坏人盯上他们,”男人重新看她,“也怕我妈安排别人来。”
他顿了顿,“她二十二了,有权利选自己喜欢的人。”
这话说得很轻,却有重量。关铃子脸上更烫了——她刚才那番“见义勇为”,现在想来简直像个笑话。
“对不起,我误会您了……”
“没关系。”男人轻咳一声,转移话题,“你是来进修的?农学院在城东,坐3路公交七站,农院东门站下。”
“谢谢。”
男人点点头,转身要走,又停下回头,“省城比乡下乱,一个人小心。别随便‘见义勇为’。”
话里带着点调侃。
关铃子还来不及反应,他已大步离开,背影很快消失在拐角。
秋风吹过,卷起灰尘。
关铃子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她低头看看手里沾了灰的鸡蛋,又看看男人消失的方向,心里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萍水相逢,连名字都不知道。
她摇摇头,按他指的路往回走到站前广场,阳光正暖,人群熙攘,刚才那短暂交集仿佛从未发生。
只是不知为什么,那双深黑色的眼睛和低沉声音,莫名印在脑海里。
·
按照男人指的路线,关铃子顺利找到要搭乘的公交,紧赶慢赶的在中午之前到了省农院。
进修班的报到处在教学楼一楼。走廊里排着队,大多是和关铃子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有男有女,脸上都带着对新环境的期待和些许局促。
负责报到的老师推了推眼镜,翻看着花名册,“响水沟公社推荐来的关铃子,是吧?”
“是。”
“南乡地区来的……兽医专业进修班,学制一年。住宿安排在西区三号楼,206室。这是你的学生证、饭票,还有课程表。”
关铃子伸手接过那摞东西。学生证是浅蓝色的封皮,里面贴着她的黑白照片——那是来之前特意去县城照相馆照的,照片上的她抿着唇,眼神认真得有些严肃,莫名看起来和刚刚火车站里见到的那个男人有几分神似。
……等等,她在乱想些什么?
“谢谢老师。”关铃子胡乱将东西收拾好,又去领了被褥和暖水瓶,直奔西区宿舍楼走去。
校园里种满了梧桐树,秋日的叶子黄绿相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有学生骑着自行车从身边经过,车铃叮当作响;远处操场上传来打篮球的声音,还有年轻的笑声。
一切都新鲜而充满希望。
三号楼是一座砖红色的楼房,上面爬满了爬山虎。关铃子上了楼梯,顺着房门号一间间找过去,迎面两个拎着暖水瓶的姑娘闲聊着走过来。
“……真的假的?私奔了?”
“可不是嘛!就咱学校旁边那条建设西路胡同,姓程的那家。闺女跟个外地人跑了,当妈的直接气病了,躺在床上起不来呢!”
“她哥前天连夜从部队赶回来帮着找,都没找着人影。”
关铃子的脚步一顿,眼前霎时浮现那双深黑色的眼睛。
不会……这么巧吧?
“唉,你说这事儿闹的……”
“说起来,程家那儿子我见过一次,长得可精神了,就是看着挺严肃的,凶巴巴的有点吓人,在部队好像还是个营长?”
“营长有啥用,二十七八了都没谈对象,肯定脾性差,说不定还打人呢!现在还帮他们妈逼妹妹嫁人,啧,这一家人绝对都有问题。”
两个姑娘语气有些嫌弃,边说边走进了旁边的寝室,顺手关上房门。
关铃子攥紧手中的证件和资料,耳边却回响着男人的那几句叮嘱,还有他看着手表松了口气的样子。
如果真是他家……那他现在的处境,一定很为难吧。
关铃子甩甩头,把这些抛到脑后。不管是不是,那都是别人的家事。她眼下最重要的,是把这一年的课学好,不能辜负公社的推荐和老站长的期望,更不辜负自己的理想。
·
初秋下午的阳光依旧炽烈,程现从外面回来后,先去冲凉换了身衣服,才来到母亲周燕的床前。中年妇人闭着眼躺着,脸色憔悴又灰白,床头柜上放着半碗凉了的粥。
“妈,喝点水。”程现端起温水杯。
周燕睁开眼,眼神一片浑浊,“找到兰兰没?”
“……没有。”
“没用的东西!”妇人忽然激动起来,撑着要坐起,“连个丫头都看不住!我白养你这么大!”
程现沉默着扶她坐好,把水杯递到她嘴边。
周燕喝了两口,喘着气,“我告诉你程现,兰兰要是出什么事,我……我……”
“她不会出事。”程现打断她,声音不高,却有种让人信服的力量,“我已经找人查过她对象,小苏为人正派,工作也稳定。而且他们去南边是投奔小苏的舅舅,等安顿好了,兰兰会写信回来的。”
“写什么信?我要的是她写信吗?”周燕捶着床沿,眼睛里满满的全是红血丝,“我这老脸都丢尽了!街坊邻居都在看笑话!还有你,二十七了个人问题也不解决,单位的房子拿不到,还帮着妹妹胡闹!”
她猛地看向程现,“早几年你要是答应了妈,和兰兰结婚,现在咱们早就住进了家属院,我的兰兰也不用被外人拐跑,还去南边吃苦!”
程现倏地抬起头,眸中闪过一丝莫名的光,动了动嘴唇,最后只低低地说了句:“我的事,我自己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