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引惊雷》温砚文

1、逃亡

　　明月照清影，露深催雪停。

　　长明宫内灯火通明，主位之上端坐着一名衣着华贵，容色端庄的女子，她望着殿外的积雪，长久出神。

　　半晌，女子开口，喃喃道：“今年冬日的雪，未免下得太久了些。”

　　“回公主，如今雪已渐歇，明日当是难得的好天气。”一旁的大太监垂头回道。

　　闻言，昭明长公主收回目光，道：“庄黎，你来长明宫有多久了？”

　　“回公主，自您将奴才兄弟二人救出来后，已有十二年三月有余。”庄黎恭敬道。

　　昭明没再开口，整个宫殿如往日一般安静，呼吸声几不可闻。

　　庄黎不由抬头悄悄观察公主神色，只见她随手拿起面前的白玉茶盏，并不入口，盏内空空荡荡，细看盏底，似乎残留着些许黑色水渍。

　　她端坐着，修长的食指缓缓来回摩挲着杯口的弧度，眉心的花钿有些褶皱，一双潋滟的桃花眼时不时地望向东北方。

　　屋外积雪厚重，脚步落下传来咯吱声，院内梅花树枝上残留的雪花被震得一点点落下，在凛冽的北风中化为水渍，融入地面之中。

　　“圣旨到！”

　　尖锐的通报声从殿外传来，昭明长公主思绪抽离，五指收紧，转头焦急地望向庄黎。

　　庄黎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昭明这才安心，撑在桌沿边的手臂微微抬起，倏然手一滑，白玉盏没有了支撑，从高台滚落下去，发出碎裂的声音。

　　“孟公公。”清冽的女声响起。

　　姬昭明端坐在主位之上，背脊挺直，眼皮微垂，居高临下地看着孟中陵。

　　“见过昭明长公主。”来人声音洪亮，肚子倒是比人先进入长明宫的大门。

　　孟中陵目不斜视，并未关注滚落在脚边白玉盏。作为皇帝身边的第一大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总是笑得见牙不见眼。人人只道孟中陵十分慈眉善目，称赞其“笑面活佛孟公公”。

　　孟中陵大腹便便，满脸油光水滑，说话时眼睛笑成一道缝，朗朗道：“陛下本欲亲自来，可奈何国事繁忙，这都三更了还未批完今天的奏折，只能老奴跑一趟了。”

　　“我这侄儿确是可称为‘励精图治’。”昭明嘴角一扯，挂着讥讽的笑意，道：“我以为他会想要亲自来。”

　　“长公主哪儿来的话？”孟中陵双手抱拳抬向半空，“咱们陛下最是看中亲情血脉，您是他的亲姑姑，自然是不忍心。”

　　“不忍心么？”昭明唇角微弯，喃喃道。她想要站起来，但双腿已有些乏力，一旁的庄黎见状即刻上前递上手臂。

　　“报！孟公公！宫里宫外搜遍了！并无其他人！”一名身着重甲的侍卫跑来，手持长枪跪在孟中陵面前。

　　“笑面佛”笑意僵在嘴角。他眼神一凛，杀气弥漫，满脸横肉霎时如同罗刹，恶狠狠地盯着刚站起来的昭明。

　　“好！好！好！”一连“好”字从孟中陵牙缝中挤出，回头猛踹来报的侍卫一脚，却被健硕的肌肉弹开，显些没站稳，身边的小太监赶忙上前扶住。

　　“快去找！去追！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无论如何要把长宁郡主给我找到！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孟中陵咬牙切齿。

　　深呼吸，不能慌。

　　长宁郡主不过是个哑巴，现已无父母势力护佑，必然跑不远。

　　只要能将她捉回来处死，他便不用担心被降罪。

　　孟中陵死死盯着姬昭明，手中拂尘木柄出现微微裂痕，他强压怒意，并不想在这个女人面前落入下风。

　　半晌，一丝笑意渐渐在孟中陵唇角漫开。

　　昭明静静地看着他，嘴角同样带着笑意，孟中陵一时有些恍惚。他想起当年随先帝征战时，这位开国公主靠着无双谋略，算无遗策地为大靖江山立下赫赫战功。

　　而今，岁月并未在她身上留下痕迹，还是那般神采飞扬，美得不可方物。

　　这般熠熠生辉，真是……让人想要毁掉——真想看看这般骄傲如云的人，落到地底，被人碾作尘埃时，又会是何种模样？

　　“倒是我低估你了，昭明长公主。”孟中陵神情不变，挂着他往日标志性的笑容，缓步向前，在昭明身前两步站定。

　　庄黎扶着昭明的手臂收紧，全身僵硬，警惕地盯着逐渐靠近的孟中陵。

　　孟中陵并不在乎庄黎的防备，捋着手中的拂尘，道：“不过是一个小哑巴罢了，如今你已自身难保，霍其真亦无命还朝，霍家军全军覆灭，又有何人能护她一生？”孟中陵说到最后，声量越来越大，语气森森，一字一顿道：“多花些时间——我一定能找！到！她！”

　　“到时候，再送她去和你们俩，一家团聚。”孟中陵语气轻快，有些期待地看着这位开国公主。

　　昭明并未接话，只是淡淡地站着，静静地看着孟中陵。孟中陵眼中的神采缓缓褪去，更衬着昭明黝黑的眸子平静无波。

　　孟中陵感觉自己从头到脚都在被她审视——与她时任大理寺卿时，那些被她审判过的有罪之人无二。想到这里，后背不由得泛起一身冷汗。

　　只有庄黎知道，扶着自己手臂的手心已经湿透，毒物蔓延入肺腑，姬昭明已然快撑不住了。

　　月色如水，漆黑的夜空繁星闪烁，院中点点红梅在厚厚的积雪中更显孤寂。

　　“希望吾儿宁宁，必能绝处逢生，吉人天相，从此年年长安，岁岁无虞。”姬昭明心想。

　　只见她脚步轻浮，却一步胜一步坚定。她倏忽走向孟中陵，话音掷地有声：“既然是我与其真的女儿，自当顶天立地。命运从不是能裹挟住她的筹码，我不是，其真也不是，你们更不可能是！”说完，顿时气血翻涌，昭明猛咳一声，血色在原本倾城的容貌上绽放，如这雪夜的红梅，妖冶至极，艳丽如许。

　　“你！你服了毒！”孟中陵大惊失色，这并不是他们原本的计划！

　　体内翻滚绞痛，眼前似有浓雾。昭明迅速伸手，在天旋地转中一把薅起孟中陵的衣领，孟中陵下意识挣扎。

　　“轰——”宫宇四角传来阵阵巨响，热浪席卷整个宫殿，宫外尖叫声响彻云霄。

　　“走水了！！！”

　　“快来人救火！！”

　　霎时浓烟四起，长明宫瞬间坍塌，四面八方围困宫殿的侍卫来不及撤退，死伤大半。

　　昭明气若游丝，她已到强弩之末。爆炸声此起彼伏——凭着记忆，姬昭明缓缓望向崇徽宫的方向：“你们注定会失败……”说罢，她缓缓松开孟中陵的领口，在他惊恐的眼神中无声道：“至于长宁的未来如何，你已经看不……到了……”

　　————

　　长夜漫漫，大雪纷飞，蜿蜒的山路上一队车马全速奔腾着。

　　赶路人约有一二十人，身着黑衣劲装，面具覆面，成包围式护着一辆马车前行。随着山路越发崎岖，马儿行进的速度也越来越慢。

　　手中缰绳收紧，一黑衣人朝着马车说道：“我们已昼夜不停地赶了三天三夜，也该找地方歇脚了。”

　　为首的黑衣人未遮住的眉眼与长乐宫中的庄黎有八分相似，他面色有些疲惫，望向发声者道：“还不安全。”

　　“可算算时辰，小姐该醒了。”马车内传来女声，道：“庄熠，药效只能维持三天，郡主醒来会饿。”

　　闻言，庄熠眉头皱得更紧。如今时局动荡，政权更替，谁都不可信任，他们的任务便是将郡主送得离金陵越远越好。

　　“郡主！郡主你醒了！”马车内传来惊呼，“郡主饿坏了吧，公主给你做了许多糕点，虽然有些凉，郡主要不要吃一些？”

　　姬长宁眼皮微动，四周昏暗的环境倒是给睁眼没带来太多阻碍。但体内的药劲太过刚猛，她有些头晕目眩。借着风起，帘外透进来丝丝月光，姬长宁扶额起身，迅速打量周围，心头顿紧。

　　入夜，她明明在长明宫的寝殿中，母亲久违地坐在床边轻抚着她的发丝，柔声唱着漠北的歌谣。

　　她自及笄以来，鲜少与母亲有如此亲密的互动。通伯连年来犯，父亲只得常留漠北，无召不能回京。

　　母亲怀抱如儿时感受到的一般温暖，她有些贪恋，而后……沉沉睡去。

　　再醒来，身下僵硬冰凉的木板，身旁一脸担忧的知夏，及门外极速奔驰着的影卫们都提醒着她——出事了。

　　【逃命。】她拉过知夏的手心，热度随之传来，她认真地看着知夏圆圆的杏仁眼，想要确认些什么，知夏望着郡主难掩慌乱的眉眼，泪水顷刻决堤。

　　【母亲如何？】姬长宁写的有些急切。

　　“公主……公主她留在宫中，让我们不要担心她，她有后手。更交代我和庄熠务必小心，一定要将郡主送得离金陵越远越好，去哪里都可以。”知夏有些哽咽，去哪里都可以，是只能将郡主的安危托付到她们手上，可信的投奔之处竟是一处都没有。

　　【我睡了多久？】

　　“三天——郡主是三天前上的这一辆马车，庄熠和影卫们日夜不歇，一路西行，不敢走官道，只能分批换马挑人迹少些的山林隐蔽着前进，脚程便慢些。”知夏手中不停，燃起油灯，轻车熟路地为姬长宁铺好笔墨。

　　【如今有办法与长明宫通信么？】姬长宁接过笔，将写好的纸张递到马车外。

　　“回郡主，属下多次尝试与庄黎通信，可都石沉大海。如今，影卫加上我，此地目前还剩余十五人。在出宫路上为掩人耳目，影卫兵分多路，目前还有两队在躲避追杀，其余的应当是……”庄熠还是没能将话说完。

　　庄熠顿了顿，手中缰绳收紧，粗糙的麻绳似要嵌入血肉中，他清了清嗓，将内心汹涌的情感压抑下去，沉声道：“郡主，如今我们回宫定然已来不及。属下白日去驿站换马之时，听到茶馆歇脚的百姓议论纷纷，金陵皇宫多次传出爆炸声，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其中长明宫受损最为严重，似是……全面崩塌。”

　　“啪！”手中的笔拦腰折断，油灯上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映在姬长宁的瞳孔中。

　　姬长宁闭眼，缓缓靠向马车车壁——【这应当是母亲早就打算好的一步棋。】

　　“郡主，我们要回宫吗？”知夏小心翼翼的声音传来，打断了姬长宁的沉思。

　　【不。】

　　【向前走，别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