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引惊雷》温砚文

2、落崖

　　四十年前，前魏赋税愈发深重，城中饿殍遍野，漠北之外通伯族外患不断，侵扰百姓，民不聊生。

　　先帝姬昭景原为江南富户，在赋税之下为求生计携家眷前往漠北，机缘巧合之下路遇漠北守备军长霍如英。

　　霍如英在军中声望颇高，其子霍其真武艺高强，极擅作战，带领的霍家军勇毅刚强，势不可挡。在霍家军的护佑下，漠北六城在此乱世还算安宁。

　　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更何况二人性情相投，遂一拍即合，于乱世之中率军起义，历时三年，推翻旧朝。

　　先帝有一幼妹，名为昭明，自幼聪慧，与先锋霍其真双剑合璧，此中征战势如破竹，所向披靡。

　　而后，姬昭景称帝，改国号为靖，年号靖武，史称靖朝。

　　靖武三年，霍其真与姬昭明喜结连理。隔年诞有一女，名为姬长宁，望其岁岁长宁，无忧无虑。

　　靖武十二年，靖高祖姬昭景驾崩，太子姬嘉佑继位，年仅六岁，改年号靖安，太后周氏垂帘听政。

　　同年，通伯族再次进犯，霍其真临危受命。

　　靖安三年，昭明长公主因冒犯太后禁足三月，长宁郡主失足落水，高热不止，而后口不能言。

　　————

　　“郡主，再往前，就是苗疆的地界了。”

　　溪水潺潺，群山耸立。淅淅沥沥的小雨连绵不绝，山谷中的冷风呼啸着直往衣服里钻，冻得人骨头疼。天也总是雾蒙蒙的，丝毫没有放晴的意思。

　　“这南境竟是比金陵还要冷上许多，如今都已开春这么久了。”知夏往手中呵着气，从马车上拿出有些潮湿的褥子铺平，从庄熠手中接过刚装满热水的汤婆子，熟练地塞进被子中，嘴上不停：“郡主，过了苗疆，我们可就到南诏了。”

　　两月以来，姬长宁一行小心翼翼地翻山越岭，隐匿行踪，却还是被找到了好几次。为逃避追杀，姬长宁只好步履不停，跑着跑着竟是脱离了她的预想，到了大靖与南诏的边境。

　　“倒是有些像‘过街老鼠’了。”姬长宁心想。

　　一双素白修长的手轻柔地撩开门帘，姬长宁身着白衣，头发随意挽着半髻，只由一支梨花白玉簪固定。

　　马儿百无聊赖地提起蹄子，舒张筋骨，马车微晃。身后的瀑布水流湍急，倾盆而下。天青色烟雨朦胧，姬长宁端坐在马车之中，微风吹起她耳边鬓发，粉黛未施，却又难掩国色。

　　姬长宁很好地继承了父母优越的长相，她那母亲如出一辙潋滟的桃花眼被父亲略英气的长相中和得很好，不显锋利，倒显得有些雌雄莫辨。

　　翻开书页，姬长宁整理思绪，落笔不断，梳理着数月以来获得的所有信息——长明宫炸毁、母亲薨逝；父亲霍其真作为守将玩忽职守，以致不敌通伯大军，霍家军全军覆没，漠北六城被通伯族全数占领。随后割让，赔款通商……

　　姬长宁在“通伯”二字周围用朱笔画了个圈，她直觉这一切应当是与漠北一战有关——母亲应当是从父亲整整一月未给母亲寄来书信时，就已经察觉到不对劲了。

　　姬长宁幼时，时常觉得自家的父母好像与别家的不大一样，每日便是吵吵闹闹打来打去，吵完闹完又蜜里调油好得跟一个人似的。还经常合起伙来整她，最喜欢的就是躲在各个门后窜出来吓唬她，搞得她小小年纪倒是练出了一颗强心脏。

　　儿时顽皮，最爱爬树掏鸟，在泥里滚成一团。父亲曾在母亲前自豪道：“不愧是我霍家的女儿！皮实耐造，将来跟为父上战场，必定是勇猛无敌！”随即放声大笑。

　　母亲总是温柔地擦着她泥糊糊的小脸，笑盈盈地看着她和父亲。姬长宁以为，她们一家人可以永远这样和美幸福下去。

　　还记得她小时候喜欢摘石榴，皇帝舅舅便为她在长明宫中种满了石榴树。她蹲在树下等啊等，等到石榴终于有了结果。满心欢喜地上树摘了满满一兜石榴，正要下树时才发现衣服鞋子全部被粘在树上了。

　　这时候父亲母亲就会从不同的地方冒出来笑她，还会手牵着手商量着走远：“我就说了不用每棵树都涂，你也不嫌累。就知道她会爬这棵树，她都盯好多天了，我猜对了！”丝毫不管挂在树上的姬长宁的死活。

　　宫女奴才们路过只好目不斜视，可嘴角上扬的弧度倒是暴露了来围观的目的，谁也没法确定那天下午石榴树下究竟路过了多少人——最后还是庄黎庄熠看她可怜合力才给她救下来。

　　“郡主，想到什么开心的事情了吗？”一旁的知夏见姬长宁眉心舒展，嘴角上扬，不禁好奇。

　　姬长宁这才回神，摇了摇头。倏然，车身一阵剧烈的颤动，庄熠飞身上前，身旁剩余的寥寥二三影卫熟练地收起各类物品，毁灭痕迹飞身上马。

　　马车顷刻奔出老远，庄熠回头简明扼要：“郡主，他们来了。”

　　姬长宁早已握紧手中长剑，马车朝着深山进发。天光渐暗，四周寥寂，空余瀑布倾落之声，雨声渐大，恰到好处地冲刷着车轮的痕迹。

　　“周大人，整座山脚都是我们的人，姬长宁这一次必然逃脱不了您的五指山！”百夫长谄媚道。

　　周晗面色凝重，他并不这样认为。这个姬长宁实在是太过狡猾，每次都能故布迷障，引得他们东追西跑，一无所获。

　　两个月以来，姑妈的耐心几近耗尽，再不能带着姬长宁身死的好消息回朝，以当今周太后的铁腕，下一个死的必然是他！

　　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周大人！我们在山腰之中找到了长宁郡主的马车！”周晗的副将洛舟即刻上前，大喝道：“人在哪里？”

　　来报的士兵头领停住脚步，面色羞報，话音不复原先的激动，喃喃道：“没……没有人。”

　　“废物！”鲜血飞溅，洛舟手起刀落，士兵的身躯应声倒下。

　　周晗死死盯着面前的大山，一个眼神都吝啬给予。士兵列阵站立，低眉顺眼，没有人敢出声，早已司空见惯。

　　“大人，我们何时攻山？”洛舟用身边士兵的衣服擦干剑上的血迹，这才回头行礼请示。

　　周晗斜睨了洛川一眼，扫视着成围困之势的士兵，随即抬手，洛舟会意，大声喝道：“放火！”

　　士兵纷纷向前投掷手中的火把，提前倒过火油的山体成燃眉之势迅速蔓延，一条火龙旋转着攀爬而上，飞身至山顶。

　　浓烟滚滚而来，姬长宁隐匿身形躲在几颗大石的夹缝之中。她与知夏庄熠一行早已走散，身后大军袭来，人群目标太大，她当机立断，吩咐手下分散隐藏，并约定若能逃出生天，便到苗疆第一大城——凤凰城的幽楚轩汇合。

　　苗疆春时总是细雨纷纷，山体被雾气笼罩着，水汽氤氲。即使是在这山林之中，夜晚也难得一见月色，漆黑一团。

　　惊蛰春雷响——

　　火光不再是今夜唯一的亮源，一条条闪电间歇性出现，由远及近，大雨应声倾盆而来。

　　火油烧尽，蜿蜒的火龙无力与大自然对敌，很快便被浇熄。

　　周晗面色愈发沉重，随即调拨大军开拔上山。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的耐心已然耗尽，他没有更多的时间陪姬长宁玩“捉迷藏”了。

　　与此同时，藏在大石夹缝之中的姬长宁灵活钻出，她早早地观察了周围山体的形状线路，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而这个决定，在知夏和庄熠一行人的面前，必然无法实施。

　　姬长宁深知，既然母亲只能用自己的“死”来铺就她的“生”，面对的敌人必然过于强大，这大概是短时间内母亲权衡利弊后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

　　既如此，她不死，敌人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定要追杀她到天荒地老。

　　父母大仇未报，污名沾身，她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姬长宁脚步不停，轻盈借力，穿梭在竹林树木之间，向山顶进发。

　　厚重的脚步声自山脚传来，与大雨声相和。周晗骑马走在阵前，这一次，他定要亲手了结姬长宁的性命。

　　白衣纷飞，姬长宁并未刻意隐匿行踪。

　　周晗警惕地观察着周围，倏然眼角余光捕捉到一枚白色衣角，顿时警铃大作。手中用力，拉住缰绳转向回头，骏马反应不及，前蹄不由竖立，竟是要将周晗甩于马下。

　　周晗顾及不得，随即抛弃骏马，飞身追去。洛舟见此，迅速反应，调拨大军随周晗离开的方向追去——

　　一炷香后，洛舟才带着身后大军赶到，见到的便是周晗与姬长宁对峙的场景。

　　姬长宁背对悬崖，一袭白衣挺立，与周晗身形相比并不落下风，可见霍其真与姬昭明的悉心养护。

　　周晗出声：“你逃不掉了。”没有回头，只是在背后打了个手势。洛舟会意，传令声响起：“弓箭手准备！”

　　姬长宁还是如往常一般沉稳，脊背挺直，她从小受到的教导便是——面对山崩而不形于色。她眼角微弯，嘴角含笑，与她母亲赴死前如出一辙，深潭一般的瞳孔甚至含有一丝怜悯。

　　周晗没有看懂，但直觉她在挑衅。“原本是想大发善心听一听你的遗言。”周晗顿了顿，眼含讥讽道：“哦，差点忘了，我们的长宁郡主不会说话。”

　　见姬长宁面色无虞，周晗紧接着道：“怪就只怪你的父母不懂变通，我这就送你下去和她们团聚！九泉之下，你们继续做相亲相爱的一家人罢！”

　　说罢，周晗大手一挥，万箭齐发。

　　姬长宁手持长剑抬手便挡，可一人之力如何能抵挡这如山倾般的箭雨。姬长宁节节败退，倏然左脚一空，她为保平衡旋身而起，悬崖一角开裂，落石便随着这百丈高的瀑布水流翻滚而下。

　　周晗看准时机，一把夺过身后小兵手中的弓箭，脚步重重一踏，飞身跃起，长箭朝着半空中的姬长宁掠去。

　　【噗——】是长箭没入皮肉的声音。

　　此时的姬长宁背朝大军，无法躲避。钻心的疼痛袭来，姬长宁顿时脱力，长箭的推力向前，正好将姬长宁推至悬崖之外，被瀑布汹涌的水流卷入，落下百丈悬崖。

　　周晗目睹这一切，心中的大石瞬间落地。手中的弓箭随手扔给士兵，拍了拍洛舟的肩膀，道：“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