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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断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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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境雪夜,两军对峙。
一名年轻校尉踏雪出阵,抽刀出鞘,刃嵌七星。他一声大喝,策马迎敌,自下而上猛劈向敌骑。
寒光一闪,刀锋斩至战马胸前之际,只听咔嚓一声,手中军刀竟在柄上三寸处生生折断,半截刀身脱手飞出,直直插进雪地,兀自轻颤。他空手僵在马背上,正面便是敌军长枪……
次日,一封军报自北境飞骑奔入京:
「朔北一战,战阵之上,将卒所佩兵刃折断大半,军心动摇,大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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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梁元年春三月,新皇继位。
长风自京城而起,一路越过北境冰雪初融的浩林云海,掠过淮河初春的熏风醉柳,南下龙泉镇时已成细雨。镇中张灯结彩,酒肆里欢声不断,坊间百姓口中都道新皇仁德,大赦天下。
唯有沈家,等来的不是大赦。
龙泉镇中,刀剑铺子林立,沈家虽是铸剑世家,名声有却不显。直到他家出了位沈二郎,当真是英雄出少年。
据传他五岁便会看火候,八岁已能抡动铁锤,十四岁悟出叠浪锻法。十五岁时,他铸成一柄七星剑,剑锋锐利可破三层护甲,且久战不卷刃。此剑一出,名声迅速传开,遂被兵部选作军械。自此沈家军中订单源源不断,成了镇上数一数二的富户。
此刻,雨脚斜斜,正打在沈家门前的青石阶上。
暖阁里点着水木香,沈寄散着长发,身上只穿一件月白中衣,指间搁着半盏凉透的药,斜倚在锦榻上朝窗外望去。那双眼睛早就坏了,瞳仁寂寂如枯井,看东西总是雾蒙蒙的,只勉强辨出窗棂的轮廓。
远处檐下有人躲雨笑道:“这雨下得好啊,正好把旧年的晦气都冲走!”
沈寄虽盲了眼睛,耳力却愈发敏锐,那声音隔着细雨传进来,一听便知是府里的小丫鬟阿瑶。阿瑶是乡下远亲送进来的孩子,自小在外院打杂,如今不过十三四岁,平时爱说爱笑,笑声如银铃般悦耳动听。
她跟着轻笑两声,此时雨声倏然密了几分,一声惊雷炸响在耳边。前院乱作一团,隐约有哭喊、喝骂声传来,夹杂着铜环撞门的铿锵和四散奔走的脚步声。
“兰翘!外头这是怎么了?”沈寄大声唤道。
兰翘是她房里的丫鬟,照料她平时的饮食起居。今一大早,沈寄嫌药太苦,兰翘说去厨房拿碟蜜饯,就再没回来。她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外面人声嘈杂,却始终无人应声,心里愈发不安。仰头将药喝尽,还未把药盏放下,便摸索着要穿鞋下地。
暖阁的帘子被人一把掀开。
“二少爷!不好了,外头来了好多官兵!”阿瑶一个趔趄扑在地上,上下牙齿打颤,“说、说是奉旨抄家!”
“抄家?!”
沈寄手上一抖,药盏险些滑落。龙泉镇地处江南,平日里山高皇帝远,一个小小铸剑人家,怎会惊动圣旨抄家?
“二少爷,您房中的兰姐姐不在,奴、奴婢先给您更衣,得赶紧!”阿瑶急道。
沈寄回过神,抬手一指南角的榆木衣橱。阿瑶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从里头胡乱拽出几件素白里衣和各色长袍,匆匆堆在榻前。
身子侧倾,沈寄从枕下摸出一卷白色束布,往榻前一推,道:“先帮我把这个缠上,勒紧些。”说着拍了拍胸口,扶着榻沿下地站好,张开双臂,任由人伺候。
“二少爷……”
外头动静越发大了,院里哭喊声此起彼伏,铁甲踏地声夹着军士喝骂,叫人脊背发寒。阿瑶似是愣住了,握着束布的手发抖,终究不敢多问,窸窸窣窣又动了起来。她没什么经验,力气却不小,将束布缠得歪七扭八不说,还几度勒得沈寄喘不过气。
沈寄只得自己伸手摸索着理了几把,二人合力,总算勉强把束布缠得平整服帖。这几年她病得不成样子,如今胸前被束布勒平,外头再罩上件宽大的公子长袍,腰间扎上墨色窄带,侧身看去,俨然是个未长开的病弱少年。
阿瑶不会梳男子发髻,沈寄草草将自己的长发束起,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来人是个膀大腰圆的军士,络腮胡上沾满雨珠,看到沈寄愣了一瞬,随即厉声喝道:“你、你就是沈氏次子?”
沈寄刚一点头,肩窝便被一把扣住,随即脚下一空,磕磕绊绊地被架出暖阁。
在屋外站定后,那大胡子军士将她从上至下打量了一遍,只觉眼前这少年身形清瘦,肤色比寻常男子白净,一双瞳仁浑浊发灰,眉目却生得格外清秀,不由得心中起疑。
他低笑一声,同旁边人使了个眼色,提刀上前,用刀背顶在沈寄胸前衣襟处,作势要往里撩:“啧啧,身为主犯,若是抓错了人,可不好回去交差。乖乖别动,让大爷我验——”
沈寄顿觉不妙,正要侧身,忽觉腰间一紧,身侧一个影子扑了出来。
“军爷,我家少爷是家中独子,您有话好说……”阿瑶挡在沈寄身前。
大胡子看着五大三粗,被她这么一扑,竟吓得哆嗦,手一抖,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引得同伴哄然大笑。他登时恼羞成怒,一把扯住阿瑶的衣襟,扬手便是一记耳光:“找死!”
这一耳光甚是响亮用力,阿瑶失去平衡,倒退几步,脑袋砰地撞上身后暖阁的朱红门框,头上竹簪在撞击之下折断,嵌入脑后。她发髻散开,整个人像断了线的风筝般,贴着门框滑落在地,抽搐了两下,不再动弹。殷红的血自她身后汩汩流出,在青砖地上晕开好大一片。
掌掴的大胡子愣在原地。
内院顿时乱作一团,有人放声哭喊,有人上前,又被横刀拦回。
“阿瑶!”
“杀人啦~~”
“少爷!”
外院领头的闻声闯进来,目光往地上一扫,脸上肌肉微微颤动,上前一脚踹在那大胡子膝弯处。
大胡子一个趔趄,噗通跪倒在地,额头冒汗,不敢作声。
领头的冷冷瞥了阿瑶一眼,收住火气,沉声道:“不过是个丫头,叫府里的婆子拖去偏房收殓,记在册上便是。都给我安生点!女眷暂押府中,严加看守,男丁尽数带回衙门听审!”
“是!”
浓重的腥甜血味直冲鼻间,沈寄胃里一阵翻涌,弯腰呕出一口酸水,只觉耳边嘈杂声渐远,身子一软,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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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车一路晃到了州府大牢。
牢门嘎吱一声被推开,呛人的霉味扑面而来,狱卒骂骂咧咧把人往里一推:“就这间,进去!”沈寄整个人在地上滚了一圈,最后以一种颇不体面的姿势抵着墙角停下了。
“叛国通敌的病秧子,呸!”铁锁落下,狱卒在门外啐了一口,脚步声渐远。
她缓了好一会儿,才撑着墙坐起来。胸口束布勒得紧,她没法大口呼吸,正想着能不能找个角落把束布松一松,左侧不远处传来一声熟悉的低唤:“寄儿?”
“爹?”她试探着应了一声。
“寄儿!”隔壁牢房里,沈长隆声音嘶哑。
沈寄心里一酸,想是爹爹先在铸剑谷被擒,官兵才去抄的家。也不知他受刑没有,循声往左侧墙壁挪了挪,正要开口,对面传来一阵铁链哗啦声。
沈长隆偏头,朝对面道:“赞臣。”那边静默良久,才哑着嗓子应了一声:“岳父大人……”
沈寄一听,脱口而出:“姊夫?”
对方似乎一愣,带着几分茫然:“阿寄?你、你怎么也被关进来了?”
“寄儿姓沈,”沈长隆冷哼一声,“身为沈家儿郎,官府岂会放过。”
宋赞臣苦笑:“都是孩儿冒进贪功,擅自用‘叠浪锻法’铸造‘空脊刀’。多半是刀剑层间未能尽数锻实,到了北境极寒之地,竟沿着锻层尽数折断,方有今日之祸……”
沈寄听到此处,不禁气血翻涌。
因为第一柄空脊刀,是出自她手。
旧制军刀皆是实脊,分量沉重,不利奔袭。她另辟蹊径,以熟铁为身,精钢为心,层层叠打出浪纹,中间再留一条细长空脊,这般一来,刀身内柔外刚,轻省近三成,挥动时轻捷敏利,最适合骑兵冲杀。可从古至今,刀剑怎可留有空脊?族中长辈都说她挖空做巧,不是锻剑正道,只有姊夫信她。况且龙泉地处江南,她从未将叠浪空脊刀带去极寒之地试上一试……
如此这般,竟是自己害了全家?
沈寄霎时急火攻心,喉咙里一阵腥甜翻上来,连连咳出好几口血来。她勉强扶住墙壁,对面铁链簌簌作响,像是宋赞臣挣扎着起身:“岳父,寄儿她——”
沈长隆痛心道:“赞臣,你可知寄儿今日之症,并非早产所致,而是被人在饮食汤药中做了手脚?”
宋赞臣一个趔趄,愕然道:“是谁要害寄儿?!”
沈寄伏在地上,阵阵寒意蔓延上心头,脑海浮现出丫鬟兰翘每日端来的那碗药,眼前阵阵发黑。
忽听甬道尽头传来一阵脚步声,步调沉稳如同敲在鼓面。伴着脚步声而来的,是狱卒怯懦的阻拦:“哎哎哎,谢校尉,犯人明儿就要提审了,您身上还有伤,犯不着再跑一趟……”
来人似乎并未理会,不多时,一道高大的身影在牢栏外停下。
那人身穿半旧铁甲,左臂用白布吊在胸前,可说是丰神俊朗,凤眼生威,脸上神情却阴云密布,煞气难掩。他手握一柄钢刀,刀鞘紫铜镶边,刀柄则呈现暗红色,纹路模糊不清。
“就是他们?”谢广平站在牢门外,目光如钉,扫过牢中三人。
狱卒在旁小声回话:“是。案卷上的朔北断刀案主犯,便是这几位了。”
谢广平略一点头,并不多言,只用未受伤的那只手,将刀缓缓举至齐眉,问道:“此空脊刀,可是出自沈家?”
沈长隆撑住墙壁,挣扎起身,向他一躬到地:“是沈某罪该万死,辱了龙泉之名。”
沈寄眼前一片灰白,只能凭着耳力辨认方位。她几步爬到牢笼边,跪在地上,手握牢栏,沉声道:“空脊是我的主意,军刀也是按我的锻法打的,与父亲、姊夫无关,还请放过他们,我一人伏法便是!”
“你的主意?”
宋赞臣勉力起身,喊道:“与她无——”
话音未落,谢广平已抬手执刀,刀背一下一下敲在宋赞臣那边的牢栏上,铮铮作响。随即他偏过头,朝向沈寄这侧,冷声吩咐:“开门。”
沈长隆和宋赞臣对视一眼,深有忧色,却不知对方来意,不敢再贸然插话,恐激怒于他。铁链相碰的哗啦声响过,狱卒嗫嚅着退到一旁:“谢校尉小心脚下。”
谢广平看也不看他,一步踏入牢中,径直到了沈寄面前,右足飞起。
“不要!”宋赞臣从对面牢房望见这一幕,失声痛叫,“谢校尉,不可——!”
那一脚以雷霆之力正踹在沈寄心口!
闷响过后,她整个人仰倒在地,半晌都提不起一口气。谢广平绕到她身侧站定,抬手将刀往地上一掷:“你的主意?朔北那么多将士,全死在你这些破铜烂铁上!”
刀鞘触地震开,断刃滑出,贴着沈寄的指尖停下。她摸索着伸手,握起残刀送到眼前,一股久陈的血锈腥气钻入鼻腔——这把是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刀!
想到自己刚创出空脊刀时的志得意满,想到战场上,将士们手里只剩一截断刃,面对扑来的敌骑手足无措,她恨不得把当初那个自以为是的自己也一刀劈了。
“对不住……”
谢广平眼睛骤然泛红:“说!你可曾通敌?!”
通敌?沈寄有些茫然,她指尖摸索过那整齐的断口,不禁心中一凛,气若游丝道:“这断口……不该是空脊刀会断成的样子。其中有诈……”
那个模糊的人影骤然欺身上前,一把拽起她的衣领,咬牙切齿道:“你说什么?!”
她艰难地抬起眼皮,拽住他的衣襟借力凑近,正待开口,不料喉头一甜,剧烈咳嗽起来,霎时大口大口的鲜血喷涌而出。
“你再说一遍!”
“寄儿!我的寄儿啊……”
“来人!叫大夫!”
各路声音在耳边远远近近,那双盛着仇恨和疑惑的血红眼睛近在咫尺,沈寄却再也使不上半分力气,攥着谢广平衣襟的手一点点松开,终究虚虚垂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