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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天崩开局 ...


  •   沈寄从梦魇中惊醒,猛地坐起身。

      睁眼所见尽是红色,忽觉绵软无力,扑通一声又跌回床上。这一下跌得着实不轻,她顿时头晕眼花。扭头间看见床边趴着一个丫鬟,正打着盹,被她这一跌震得惊醒,鬓边花坠乱颤,摇摇晃晃抬起头来。

      沈寄大喜过望,脱口而出:“阿瑶!阿瑶!”

      眼前这张脸娇艳明媚,目如秋水,看着已有二十岁年纪,却不是阿瑶。丫鬟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少爷,我是兰翘啊。您这是喜酒喝多了,连奴婢都认错了?”

      “喜酒?”沈寄僵了一瞬,不自在地往后挪了挪,与她拉开些距离。

      兰翘见她神色恍惚,又唤错了名,只当她宿醉未醒,指着窗外,柔声道:“昨儿咱家大姑娘出嫁,不知怎么,少爷您喝了几杯就醉倒了,竟到此时才醒。”

      顺着她的手望去,只见天色已近黄昏,窗上糊着金字喜贴,屋内处处挂着红绸喜帕,连桌上的茶碗底下都垫着一圈红布……

      沈寄内心一阵悸动。

      她看得见了!

      虽略有些模糊,但比起之前,已好上千倍万倍。等等,刚兰翘说昨儿大姑娘出嫁?她心里咯噔一下。

      姐姐沈念青出嫁,分明是三年前的事。

      莫非……

      “少爷许是还醉着,我去叫碗醒酒汤来。”兰翘见她兀自出神,说罢也不等应声,利落掀帘出去。忽听门外有人“噔噔”往后退了两步,一个怯生生的稚嫩声音从门外传来:“兰姐姐,少爷刚是叫我吗?”

      沈寄听出是阿瑶,心中狂喜,但还未发话,便听兰翘不耐烦地斥责道:“去去去,离少爷这屋远一点。”

      “奴、奴婢只是听见少爷叫‘阿瑶’,以为……”

      “以为什么,以为是叫你?”兰翘截断她的话头,冷笑一声,“难道你忘了老爷是怎么吩咐的?怎的大姑娘嫁出去的头一日,你就敢往少爷跟前凑?”

      阿瑶道:“是、是,这就走。”

      兰翘却又叫住她:“等等。让厨房给少爷送碗醒酒汤来,按我上回的方子,好好熬,别像之前那样糊弄。”

      “是。”阿瑶应得飞快,提着裙摆一路小跑着去了。兰翘挑帘又进了屋,刚一回身,就见少爷眼尾微挑,正盯着她看,不禁心中惴惴。

      沈寄心中确是风雷大作,几乎已确定自己重生了。

      她想起狱中姊夫的话,愈发不愿与兰翘多待一刻,恨不得立刻叫阿瑶进来问个明白,可此时贸然唤她进屋,难免突兀。思忖片刻,她懒懒抬手,指了指几案上那柄玉如意,道:“姐姐大喜,你替我拿去送了。”

      兰翘一听,果然笑了:“少爷这回倒有心。”见她神色如常,也就放心出了门。

      沈寄眯着眼,等了小半盏茶功夫,这才悄然溜出门。

      只见沈家上下到处张灯结彩,廊下的红绸随风轻晃,连院里几株石榴树都被缠得红彤彤的。各房的丫头小厮忙得团团转,抱锦盒的抱锦盒,端点心的端点心,谁也没空注意她这边的动静。

      她顺着外院墙根,往厨房方向寻人。走了没多远,路过祠堂,隐约从中听到自己的名字。她脚步一顿,心下好奇,不由靠近了些。门口的小厮看到她,作了一揖,正待通传,被沈寄拦下。她食指竖起,放在唇边眨了眨眼,那小厮会意,笑笑不再言语,缩回门侧站好。

      沈寄顺着墙根绕到侧面,在一扇半掩的窗下停住脚步,俯身从窗缝往里看去。

      只见家祠内烛火明明灭灭,供桌上列着历代祖宗的牌位。族中长辈围坐一圈,她父亲沈长隆背对众人,正对牌位跪得笔直。

      宾位一位白眉耆老捻着胡须,缓缓开口:“长隆,近日喜宴,难得大家齐聚一堂,有些话便不得不说。现如今沈家家大业大,你膝下就二郎这么一个男儿,他眼看快十七了,现如今却天天躲在房中不肯出来,要不是当年大郎早逝……”

      老人宽袖拂面,竟已泪洒青衫。此人正是沈老太爷的二弟,沈长隆的二叔,沈寄唤他作二叔公。

      沈寄之所以被叫“沈二郎”,是因她原本还有一位兄长,名唤沈宁。据说沈宁自幼早慧稳重,是锻剑的一把好手,只是她从未见过这位大哥。早在她还在娘胎里时,沈宁便意外身故,沈母乍闻噩耗,早产血崩而亡,那一胎,便是她沈寄。

      沈家锻剑秘法向来传男不传女、传长不传幼。

      大房这支人丁单薄,原只一子一女:长子沈宁,幼女沈念青。长子早逝,幼女不能承继,族中目光自然都落在刚出世的这一胎上。为了不让旁人心生觊觎,沈寄一落地,沈老太爷就一口咬定是个男孩,从此当儿郎养大。她自小受教于沈老太爷,性格跳脱,颇有灵性,当初也是家族希望,人人称赞来着。

      可如今,祠堂里谈的,却是要不要换掉她。

      “二郎那孩子,虽天资聪颖,可终究身子骨太弱。”坐于下首的一长脸耆老频频摇头,“听家里伙计说,他如今连小锤都抡不稳,大锤更别提了。就算是他铸出过七刃剑,怕是以后也难以为继。”

      “身子弱些也无妨,”宾座末首另一人叹道,“可这些日子,二郎心思有几分用在铸剑上,诸位也都看在眼里。”

      众人纷纷点头。

      沈寄视力有损,凭声音认出,说话的是二房的当家,父亲的胞弟,沈长裕。

      二房这一支,在族中素有劣迹。早在老太爷掌家时,沈家还只是给镖局、江湖人打刀打剑的手艺铺子。沈长裕嫌银子来得慢,竟悄悄勾上了一伙山贼,把几批上好的龙泉刀私下卖了出去。那帮山贼拿着这些刀打家劫舍,闹得一方不宁,官府顺着刀一路往上查,就要查到龙泉镇来。

      沈老太爷听到风声,急得连夜奔走,散尽大半家产,才算把这桩事按下去。自那之后,族里默认二房子弟不得再进炉堂,只许按月支取份例,在外头看铺跑腿,以防再惹祸端。

      果然,长脸耆老闻言一拍大腿,指着沈长裕道:“还不是你当初出的馊主意,早早往二郎房里塞个丫头,说什么‘调教调教’,倒把那孩子心思全勾走了,你看如今——”

      “三叔,我这也是为大房着想啊。”沈长裕不服气道,“想着早点后继有人,好让大家都安心。父亲当年不也是早早往大哥房里塞人?也没见大哥因此魂不守舍,连四斤小锤都抡不起来。”

      “你、你!”三叔公被噎得一时说不出话,胡子都气得翘了起来。

      窗下,沈寄听着这些谴责,心中苦涩,却也不得不承认,自从兰翘那丫鬟来了之后,确是日日带她玩闹,连发现她是女儿身也没声张,反倒关起门来教她胭脂水粉、针线女红。要说心思没有被勾走,她自己都不好意思承认。

      堂里有人干咳一声:“听说近来二郎那孩子在人前都不见影儿,还同长隆大吵一架,成日躲在暖阁里,也不知在鼓捣什么。”

      沈寄眼皮一跳,前世记忆汹涌而来。那时她愈发气力不济、视物不清,而锻剑讲究二人配合,徒弟抡大锤,师傅执小锤,一日她眼前一花抡偏了锤子,砸伤了爹爹的手,自此愧疚难安,眼疾愈发加重,再也不敢往炉堂凑了。

      只听二叔公冷冷道:“别的也就罢了,沈家出的兵器,是要拿去战场上真刀真枪厮杀的,他当初还提出那个什么,哦,空脊刀!简直胡闹!若有闪失,便是抄家灭门的祸事。如若日后,这重担落在这样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挑,又满脑子怪诞想法的小公子手中……”

      他意味深长地看向沈长隆,“沈家迟早败在他手里。”

      窗外,沈寄听得冷汗直冒,心想您真是料事如神……

      堂内议论声四起,显然不少人对过继颇为动心:
      “……是该考虑从旁支过继一个。”
      “左右都是沈家血脉……”
      “我看那衡哥儿就不错!”
      “手艺讲究童子功,该早做打算才是。”

      见沈长隆始终默不作声,二叔公语气似劝似逼:“长隆,若你肯点头,将来两人一块儿挑担子,总比只盯着一个病秧子强。手艺是在你身上不错,可也不是你想传给谁就传给谁的,总得替整个宗族打算!”

      这时,角落里一声干咳打断议语。

      “话也不能这么说。”四叔公清了清嗓子,颇为得意,“若论童子功,二郎自小就会看火候。七岁那年炉里添错了一锭料,他一眼就看出颜色不对,老爷子当时还说,这是沈家百年难得的好苗子。沈家又不是铁匠铺,不是看谁胳膊粗就让谁当家,二郎天赋异禀实为难得。”

      这话一出,宗祠里有两位膀大腰圆的族人不太高兴地瞟了他一眼,他全当没看见,继续道,“更何况,如果没有二郎,沈家哪有今日如日中天的好光景?”

      众人面色各异,一时无言,都望向沈长隆。

      沈长隆这才对着牌位重重叩了一个头,缓缓转身,哽咽摇头道:“自从大郎去了,只剩寄儿这一根独苗。寄儿近日确是病了,在炼剑上荒废,都是我这个当爹的心软。”

      祠堂里一阵唏嘘,沈长裕摸了摸鼻尖,低头不语。

      只见沈长隆双手作揖,环顾众人,道:“然则如四叔所言,寄儿心思灵透,不拘成法,常能生出巧意,使炉中锻法更精。又得我与父亲十余载悉心教导,她的眼力悟性,旁支几个哥儿未必赶得上!”

      言下之意,传人只能是沈寄。

      堂内众人面面相觑,沈长裕却像是听不懂话中深意,仍伸长了脖子嚷:“大哥,你也得为长远打算啊。再给二郎一点时间可以,可不能一直这么拖着。旁□□几个哥儿眼看也长起来了,光阴不等人——”

      四叔公打断他:“二郎不过年纪尚小,身体不好,再养两年就是了。”

      二叔公捻须冷声道:“两年?沈家如今看似生意兴隆,实则铺面工匠、月例粮米,处处都得花银子,更何况还有个铸剑谷要养,花费巨大,近来已隐隐入不敷出,各房分到的银两一月少过一月。二郎若挑不起担子,不能多开销路、广接军需,沈家不久便只剩个空架子了!”

      四叔公声音高亢:“我听你的意思,就算是头牛,长隆都能给他教成第二个沈宁,第二个沈寄?哼,换了旁人也不一定更好,人有各人的缘法!”

      堂上诸位神情激动,眼看就要吵起来。

      “来年开春!”

      沈长隆掷地有声。

      他环顾众人,沉声道:“诸位所求无非两样,一是锻造技艺传承,二是账上见银。那我便替寄儿立个死约:待寄儿痊愈,铺面和铸剑谷都交由她亲管,我只在旁监办。到来年开春盘账之日,她须拿出一门能月月进账的新营生,并以她挣的银子,补齐亏空,且往后每月再多出一笔稳当进项,以抵铸剑谷开销。届时开祠对簿,诸位长辈亲自验看,若办不到,过继之事,我沈长隆绝无二话!”

      左右不过半年光景,堂内众人两两对视,不好再逼。

      “那就看二郎自个儿争不争气喽……”

      沈寄自小养尊处优,不曾想沈家处境竟已如此艰难,更没想过自己竟是整个家族兴旺发达的希望所在。她把脸埋进双手,指缝间却瞧见自己这副细胳膊细腿,片刻,羞愧与不甘一齐涌上心头。

      若当初不认命呢?若肯悉心钻研,再多琢磨几分呢……况且即便她心生退意,二房也不会善罢甘休,与其被人所迫,不如激流勇进,至少还能搏一把。

      她低头望着掌心薄茧,五指缓缓收紧成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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