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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剥削底层的蒙养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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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佑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耳畔是断断续续、带着浓重乡音的对话,还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直冲鼻腔。像是陈旧的木头、泥土、油灯燃烧后的烟味,混杂着淡淡的汗味和奶腥气。
他想动,却发现身体完全不听使唤,软得像一团棉花,只勉强能感觉到自己被布料包裹着,躺在臂弯里。那布料摩挲着皮肤,略带刺痒的触感。
“哎呦,老实,恭喜,恭喜,是个带把儿的!”一个略显尖锐的女声响起,带着难以掩饰的欣喜。
随即,一个浑厚的声音“嗯”了一声,听不出太多情绪。
小子?带把儿的?王佑脑子嗡了一下,残留的眩晕感里硬生生挤入一丝荒谬。他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个闷热的傍晚,他和死党同事勾肩搭背冲出公司,计划着晚上去哪家新开的VR游戏馆疯玩一场……然后就是刺耳的刹车声、剧烈的撞击、天旋地转。
他想张嘴说话,发出的却是一声细弱的啼哭。
声音稚嫩得不像自己。
他试着转动眼珠,视野渐渐清晰。黑黢黢的屋顶,裸露的房梁,墙壁是木头与青砖混合而成,光线昏暗,只有几缕微光从高处的小窗和敞开的门外透进来。自己正躺在一个看似四十左右的妇人臂弯里,妇人面色蜡黄,头发用一块旧布包着,眼神疲惫却透着温柔。旁边站着一男一女。男人圆脸,皮肤被晒得黝黑粗糙,额头上刻着深深的皱纹,穿着一身灰扑扑、打着补丁的短打,双手粗糙。女人也差不多年纪,满脸风霜,身上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色衣服,想来就是刚才那个说恭喜的稳婆。
“爹,娘,给弟弟起个名儿吧。”一个清脆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王佑努力偏过头,看见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女孩,颇为清秀,头发在头顶扎着两个有点歪斜的小鬏,身着也是半旧的青色衣服,正扒着门框往里看,眼里带着好奇和一点点对新成员的期待。
男人沉默了片刻,目光在襁褓上停留,瓮声瓮气道:“就叫……王佑吧。”
妇人,他现在的娘,轻轻拍着他,对男人道:“他爹,这个名儿好。”
王佑心里一咯噔。王佑?他本名就是王佑。这是巧合?还是某种……说不清的关联?他暂时没力气深究,婴儿的本能很快占了上风,饥饿感袭来,他忍不住瘪了瘪嘴,发出一声细弱的啼哭。
接下来的日子,王佑被困在这个无法自主的小小躯体里,被迫适应着全新的身份和环境。大部分时间在昏睡,清醒时就观察。这房子不大,泥土地面,家具简陋得可怜,几个破旧的木箱,一张方桌,几条长凳,墙角堆着农具和杂物。空气里总飘着饭菜的粗粝香味,主食似乎是某种混合了谷皮的饼子或粥,偶尔能见到一点菜叶,肉腥是稀罕物。
家人也渐渐清晰。父亲王老实,话不多,每日天不亮就扛着锄头下地,天黑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母亲李氏,操持家务,养鸡、做饭、浆洗,手脚不停;大姐王杏,已经是个半大姑娘,帮着母亲做很多活计,沉稳少言,偶尔看向他的目光带着属于长姐的温和;大哥王树,看起来八九岁,正是皮实的年纪,但也知道帮着拾柴、看顾家禽;二姐叫王桃,就是最初看到的那个小姑娘,性子活泼些。
物质确实匮乏,穿着打补丁的衣服,吃着粗粝的食物,住着低矮的房屋。但王佑渐渐察觉出不对劲。这种不对劲,并非全然是历史书上‘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极端悲惨,而是一种……与这种物质匮乏并不完全匹配的秩序感。
首先是干净。虽然破旧,但家中器物摆放整齐,地面虽不平整却清扫过,大人孩子的脸和手都看得出清洗的痕迹,衣服虽旧,补丁也打得细致。其次是家庭关系,父母间、兄弟姐妹间,说话有分寸,小的听大的,大的照顾小的,争吵似乎很少,有一种默契的规矩在。最让王佑感到惊愕的,是他发现,这个家里的孩子,居然都识字!
那是一个午后,阳光透过高窗,在地上投出几块光斑。王佑被放在一个铺了旧布的竹篮里,靠在墙边。二姐王桃蹲在泥地上,拿着一根细树枝,正一笔一划地在地上划拉着什么。王佑费力地聚焦视线,努力辨认。
虽然笔画歪斜,结构松散,但确实是方块字!她写的是……人、口、手……简单的启蒙字。
王佑的心跳漏了一拍。农家的孩子,会写字?
在他的认知里,就是放到民国和新中国初期,绝大多数底层农民也是目不识丁的!
他忍不住转动眼珠,看向坐在门口做针线的大姐王杏。
只见王杏偶尔停下手里的活计,目光扫过王桃写在地上的字,低声纠正:“桃妹,那个手字,右边一弯钩,你写直了。”
王桃“哦”了一声,擦掉重写。
更让他震惊的还在后面。傍晚,大哥王树从外面跑回来,手里攥着几根草茎,脸上带着汗和兴奋:“娘,周夫子今天教了《千字文》前四句,我背下来了!”
李氏在灶间忙碌,头也不抬:“背来听听。”
王树立刻站直了,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带着乡音却清晰努力的腔调背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背得不算特别流畅,但一字不差!
王佑彻底懵了,难道这个世界根本就不是他以为的中国古代某个朝代?这世界怎么这么诡异?
这疑问在他心中盘旋了好久。直到他满月后不久,一个略显沉闷的夜晚。
一家人围坐在昏暗的油灯下,吃过简单的晚饭。父亲抽着旱烟,眉头紧锁。母亲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脸上带着愁容。
“他爹。”李氏的声音压得很低,“村里的税吏又催了,说秋粮要加征一成,还有杏儿、树儿的蒙养税……再加上桃儿和刚出生的佑儿,这……”
王老实“吧嗒吧嗒”猛吸了两口烟,烟雾缭绕中,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加征是为着北边修边墙,说是瓦剌人又有异动……没法子。可这蒙养税……”他重重叹了口气,“朝廷让娃娃读书是好事,可这税……一年比一年重!”
王杏低声道:“爹,要不我不……”
“胡说!”王老实打断她,“按朝廷规矩,三年蒙学必须读完,多认几个字,以后……总有点用。”
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但王佑听出了那份沉重和无奈。
“可咱家实在……”李氏的声音带了哽咽,“两个娃的蒙养税,再加上田赋、丁银、辽饷……就是把家里的谷子全卖了,怕也凑不齐。要是交不上,听说……听说真会抓去服劳役修边墙!”
屋里的空气一下子凝固了。王树和王桃似乎也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小脸绷得紧紧的,不敢出声。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将一家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像是压在每个人心头里的巨石。
蒙养税?三年义务教育是强制且收费的?王佑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瞬间冲散了之前的那点异样。这哪里是福利?这分明是套在底层脖子上的又一道枷锁!用‘教化’之名,行盘剥之实!难怪家里这般愁云惨淡。
就在这时,王桃怯生生地开口,带着孩子的天真和不解:“爹,娘,夫子不是说,读书明理,是朝廷恩典,以后……以后还能考功名,当官吗?”
王老实和李氏对视一眼,脸上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王老实摸了摸王桃的头,声音干涩:“傻丫头,那是官老爷家,读书人家里的事。咱们农户人家,能认得自己的名字,看懂官府的告示,不被人轻易糊弄,就算没白交这蒙养税。考功名?那得读多少年书?请先生,买笔墨纸砚,赴考的路费盘缠……咱家,想都不敢想。”
考功名?当官?
这几个字像一道微弱的闪电,划过王佑混沌的婴儿思维。他虽然身体是婴儿,但内里是一个经历过信息爆炸时代、读完大学刚刚参加工作的灵魂!四书五经他没系统背过,但数理化生政史地,尤其是现代化的思维能力、学习方法、对历史脉络和政治制度的粗浅了解……这些,是这个时代任何蒙学、甚至许多普通读书人都未必具备的。
既然这个世界的朝廷搞‘义务教育’,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至少给了底层一个名义上晋升的通道。
虽然科举之路对农民来说难如登天,但……万一呢?
一股情绪在他小小的胸膛里鼓荡。他不想刚穿越过来,还没来得及看看这个世界,就因为交不起这该死的‘蒙养税’而让家人陷入绝境,甚至让自己未来的生存都成问题。
更不想永远被困在这个底层,重复父辈毫无希望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