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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王杏卖身进工坊 ...

  •   那晚之后,家里的气氛更沉了,王佑能清晰感受到父母身上那种被生活重担压得喘不过气的焦虑。
      父亲出门更早,回来更晚,肩背似乎比以前更佝偻。母亲的叹息声,在喂他吃奶、换尿布的间隙,变得更频繁。大哥王树似乎也懂事了不少,放学回家后玩耍时少了些喧闹,偶尔会呆呆看着门外,不知在想什么。大姐王杏回家依旧沉默地忙碌着,帮母亲喂家禽、劈柴、洗衣、做饭,手脚麻利,只是眼神时常会飘向村口那条通往镇上的土路,停留片刻,又默默收回。
      变化在一个清晨悄然发生。
      天还没亮,王杏在屋里轻轻移动。她换上了一身最干净、补丁最少的旧衣裳,头发梳得整整齐利落,用一根木簪牢牢挽住。走到父母床边跪下,无声地磕了一个头。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声音。接着,她走到放杂物的角落,从一堆旧布里摸出一个扁平的布包,紧紧攥在手里,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家,看了一眼还在睡梦中的弟妹,以及竹篮里的幼弟,眼神复杂,有不舍,有决绝。
      然后,她悄无声息地拉开门栓,瘦削的身影融入了门外青灰色的晨雾里。
      天微亮后,李氏起床才发现大女儿不见了。起初以为她是去河边洗衣或者拾柴,等到日上三竿还不见人影,这才慌了神。王老实从地里被叫回来,屋里屋外找了一圈,在村里问了几户相熟的人家,又去了周夫子家中,都说没见着。
      “杏儿她……”李氏脸色惨白,声音颤抖,“她床铺收拾得整整齐齐,那件舍不得穿的新褂子不见了……还有,我藏在瓦罐底下的七个铜钱,也没了……”
      王老实蹲在门槛上,抱着头,旱烟也不抽了,整个人像一下子被抽走了脊梁骨。许久,他才闷闷地说:“她留话了没?”
      “没有……”李氏的眼泪掉下来,“这孩子,她能去哪儿啊?”
      王树和王桃也被吓住了,紧紧依偎在母亲身边,不敢说话。
      王佑在竹篮里,心里又急又堵。
      接下来两天,王老实去附近几个村子打听,都没有消息。直到第三天傍晚,一个经常去镇上卖柴的邻居匆匆跑来,带来口信。
      邻居喘着气:“老实哥!我在镇西头永顺纺纱工坊门口,好像看见你家杏丫头了。穿着工坊的统一褂子,正跟着一群女工往里走呢!人太多,我没敢确定,也没叫住……”
      永顺纺纱工坊。
      李氏脚下一软,差点摔倒。王老实的脸色黑得像锅底,嘴唇哆嗦着,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她……她真去了那种地方……”
      王佑从父母和邻居只言片语的震惊、愤怒、以及难以言喻的羞耻感中,拼凑出了信息:镇上的工坊,是近些年才兴起的新鲜事物,据说雇了好多男工女工,日夜轮班干活。去那里做工,对农户人家来说,并不是什么光彩的选择。尤其是姑娘家,抛头露面,和那么多陌生人一起待在轰鸣的房子里,拿工钱,这……这几乎和堕落沾边了。
      但王佑听出了另一层意思:工坊,雇佣,工钱。这是……早期资本主义萌芽?在这个看似古代的世界里,已经出现了?
      “我去把她抓回来!”王老实猛地站起来,眼睛通红。
      “他爹!”李氏哭着拉住他,“杏儿是为什么去的,你不清楚吗?她是想给家里省口粮,挣点钱啊!”
      王老实顿时僵住,推开堂屋的手无力垂下。
      屋里一片死寂,只有李氏压抑的啜泣声。
      又过了几天,镇上的工坊捎来口信和一个小小的布袋。口信很简单:王杏自愿入工坊做工,签了六年契约,包吃住,每月工钱三百文,年底酌情有赏。先预支了第一个月的工钱,送来家里。
      王老实颤抖着手打开布袋,里面是三百个沉甸甸的铜钱!
      他看着那堆铜钱,又看看泪流满面的妻子,看看懵懂惶恐的幼子幼女,最后目光落在竹篮里正努力朝他看来的王佑身上。这个沉默寡言的汉子,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却没有发出声音。他慢慢蹲下身,把脸深深埋进粗糙的手掌里。
      之后每月按时捎回的工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这个家每个人的心里。它暂时缓解了迫在眉睫的压力,却也带来了更深的担忧和无力。
      王老实和李氏不再提去把女儿抓回来的话,只是每次钱捎来,家里的气氛就格外沉闷。李氏会对着镇子的方向抹很久眼泪,王老实抽烟抽得更凶了。
      王佑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大姐的牺牲,父母的无奈,家庭的挣扎,像冰冷的刻刀在他心里留下痕迹。
      他不再只是被动观察。当母亲李氏抱着他,无意识地哼着乡间小调时,他会格外专注地听那些发音,努力捕捉这个时代语言的韵律和词汇。当二姐在地上划字,或者大哥背诵蒙学课文时,他会瞪大眼睛,拼命记忆那些对他来说既熟悉又陌生的内容。
      他在婴儿有限的清醒时间里,拼命吸收着这个陌生世界的一切信息。
      秋去冬来,村里的周夫子,因为感染风寒病倒了。村学暂时停了课。周夫子无儿无女,家境清贫,这场病来得急,有些凶险。村里人淳朴,轮流送些汤水照看,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王老实和李氏念着周夫子平日对村里娃娃的教诲之恩,也惦记着王树还要继续上学,家里虽紧,还是坚持让王树每天送一碗稀粥过去。
      这天,王树送粥回来,脸上带着害怕:“爹,娘,周夫子说话都含糊了。我进去的时候,看见桌上堆了好多旧书,还有写满字的纸,乱糟糟的。他看见我,指着那些书纸,咿咿呀呀的,也听不清说啥。”
      李氏叹气:“唉,夫子可怜。那些书纸可是他的命根子。”
      王老实沉默了一下,对王树说:“明天你去,问问夫子要不要帮忙收拾一下。别毛手毛脚弄坏了。”
      第二天,王树又去了。回来时,他肩上挎着一个打满补丁的蓝布包袱,神色有些惴惴不安。
      “爹,娘。”王树把包袱小心放在桌上,“周夫子他……他说他这次可能挺不过去了。这些是他早年抄的笔记,还有一些杂书。说我是肯学的,桃妹……佑弟将来也要开蒙。这些他用不上了,送给咱家……说,说算抵了这些日子送粥的情分。”
      包袱解开,里面是十几本线装旧书,纸张泛黄,边角磨损,还有一叠用麻绳穿起来的抄写纸,字迹工整中带着拘谨。书多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的常见蒙学本,有一本《训蒙大意》,还有两本似乎是自己抄录的《对韵》和《千家诗》。最底下,居然还有一本似乎讲述各地物产风土的杂记。
      这些东西,对真正的书香门第或许不值一提,但对王佑家而言,不啻于一座小小的宝库!尤其是那些抄录的笔记,可能包含着周夫子多年教学的体会,甚至是应对蒙学考核的窍门。
      李氏双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才敢去碰那些书,眼中闪着泪光:“这……这怎么使得……夫子太厚道了……”
      王老实盯着那堆书,喉结滚动了几下,对王树说:“给夫子磕头了没有?”
      “磕了,磕了三个响头。”王树连忙说。
      “嗯。”王老实重重地点了下头,目光落在那堆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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