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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女官制度 ...

  •   晨光熹微,鸡鸣三遍,王家小院的喜悦尚在梦乡中温存,村外的世界却已暗流涌动。
      最先作出反应的,是这片土地上最敏锐的触角。
      永丰县户房的书办,在府试放榜后的第三天,就收到了盖有府学政衙门大印的新晋童生名录誊抄。当王树这个名字及其籍贯映入眼帘时,书办用朱笔在王家村旁轻轻一点,打了个勾。不到一日,一道注明‘王家村王户,子王树新晋童生,依律优免丁银一钱、差役折银两钱,共三钱,自本年起执行’的墨条,便随着其他税赋文书,由跑腿的快手送抵了负责王家村一带的粮长手中。
      粮长捏着那张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墨条,嘴角撇了撇,嘀咕了一句:“倒是让这老王头家捡着了。”
      语气说不上是羡慕还是酸涩。他不敢怠慢,立刻唤来手下最机灵的税丁,吩咐道:“去王家村王老实家,把这变更告知。记住,客气些。”
      于是,在王树归家后的第二天一早,一个穿着半旧皂隶服、脸上惯常带着三分倨傲的年轻税丁,破天荒地没有径直闯进王家院门,而是在门外清了清嗓子,用带上点笑意的声音喊道:“王老爷子在家吗?县里户房有文书带到!”
      正在院里劈柴的王老实闻声一愣,手中斧头顿了顿;李氏从屋内探出头,脸上闪过一丝紧张;王树正坐在窗前温书,闻言放下书卷,眉头微蹙;王佑则迅速隐到了门后阴影里,竖起耳朵。
      王老实放下斧头,拍了拍手上的木屑,走过去打开院门。见到税丁,他心头本能地一紧,腰背下意识地弯了弯,但随即想起儿子已是童生,那弯下去的脊梁又硬生生挺直了些。
      “差爷,有何吩咐?”
      税丁将手里的文书往前一递,脸上堆着笑:“恭喜王老爷子,王树高中童生,县里户房已经录档。按朝廷优免章程,自今年起,丁银和差役银共计免去三钱。这是变更文书,您老过目画……呃,收好便是。”
      三钱银子!对王家而言,这几乎是一季口粮的钱!王老实接过那张盖着红印的纸,手指微微颤抖,生硬地学着客套话:“有劳差爷跑这一趟。”
      “应该的,应该的!”税丁连连摆手,眼珠转了转,压低声音道,“老爷子,如今您家已不同往日了。这田赋、粮长加派……往后若有为难之处,或可……酌情商议。”
      王老实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没有接话。税丁也不多留,拱了拱手,转身便走。
      税丁前脚刚走,后脚王家那个‘老实家大小子中了童生,连税吏都客气三分’的轶闻,就随着夏日燥热的风,迅速刮遍了王家村的每一个角落。在家的提着一些白面和常见的吃食来王家结个善缘。田间地头,井台河边,村民们议论纷纷,语气里充满了不可思议、羡慕、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
      “老王头家,这是真要翻身了?”
      “小树那娃子才十三岁吧?真了不得啊!”
      “听说府试好几百号人,才取前三十名!”
      “怪不得那税狗子今天夹着尾巴做人……”
      “周老爷家,怕是坐不住了吧?”
      而此刻,镇上周府那幽静的书房里,确实有人坐不住了。
      周老爷,名立文,正端着青瓷盖碗,用碗盖轻轻撇去浮沫,听着下首站着的管事详细禀报。
      “……府试第二十九名,年仅十三,是本届府试最年轻的童生。其父王老实,佃农兼自耕少许薄田,家境清贫。其大姐王杏,曾于永顺工坊做工四年有余,今已赎归。其下有一妹一弟,妹王桃,尚在学馆读书;弟王佑,年约五岁,据说……颇为沉静。”
      周管事事无巨细,将王家情况娓娓道来,连王老实星夜送钱都打探得一清二楚。
      周立文吹了吹茶沫,缓缓啜饮一口,眼神幽深:“十三岁的童生……确实难得。府试名次虽靠后,但年纪摆在那里,潜力不小。李元明那个老童生,倒是教出个好学生。”
      他放下茶碗,指尖在光润的红木桌面上轻轻敲击:“王家如今,最缺什么?”
      周管事略一思索:“银钱仍是首要。王树秋后赴院试,盘缠、打点、笔墨,样样需钱。其家仅有薄田,王老实腰伤,劳力不足。此外,李元明之学,指点院试,怕已力有不逮。”
      周立文嘴角浮起一丝成竹在胸的笑意:“雪中送炭,好过锦上添花。你去备上等湖笔两支,松烟墨两锭,府城文萃阁新出的时文集一部,再封十两……不,二十两银子。以祝贺王树高中童生、勉励其潜心向学之名,亲自送去。”
      周管事心头一跳,面上却恭敬应道:“是,老爷。可要提及……账房学徒之事?”
      周立文摆摆手:“暂且不必。此时再提,显得急功近利,反落了下乘。此次只贺喜,表善意,示支持。王家只要收了这些,自然明白意味着什么。那王树若是个有志气的,院试之前,必不敢怠慢,也……必不敢忘了我周家今日之情。”
      他顿了顿,眼中精光一闪:“特别是那部时文集,乃府城几位致仕老翰林点评的院试热门范文汇编,有价无市。你告诉王树,此书乃我特意托人从府城购得,望他勤加研习,院试再创佳绩。”
      周管事心领神会:“那王家若是又推辞……”
      “李元明上次代为推了银钱,是怕王家骤然受重礼,引人非议,也怕王树年少,被钱财所迷。此次不同,贺高中之喜,赠笔墨书籍,助其学业,名正言顺。你态度要诚挚,礼数要周全,当着村里人的面送去。”
      周老爷笃定道:“王家如今,没有拒绝的底气,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周管事躬身退下,立刻着手准备。
      另一条蜿蜒的田间小径上,两个身影也正匆匆赶来。
      走在前面的,正是拄着竹杖的李夫子。他步伐比平日急促,额角带着细汗,脸上却不见疲惫,反而有种压抑不住的欣慰与急切。跟在他身后的,是背着一个小包袱的王桃。小姑娘脸颊微红,气息有些喘,眼睛却亮晶晶的,紧紧跟着夫子的脚步。
      他们是今早才从李家村一个赶早集回来的村民口中,听说了王树归家并确认中榜的消息。李夫子当即便决定动身,连王桃一并带回家。
      “夫子,您慢些,当心脚下。”王桃见李夫子走得急,忍不住小声提醒。
      “无妨,无妨。”李夫子摆摆手,目光却已投向不远处的王家村轮廓,“你兄长此次得中,乃勤勉所致,亦是你全家心血所系。为师……心中甚慰,甚慰啊!”
      王桃听着夫子语气中的激动,心中也满是骄傲与欢喜。她在学馆学习期间学业尚可,未曾给大哥和家里丢脸。如今大哥高中,她只觉得脚下生风,恨不得立刻飞到家人面前。
      两人赶到王家院门外时,日头已近中天。院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李氏低声哼着小调做饭的声音,还有王佑似乎在念诵什么的稚嫩嗓音。
      李夫子停下脚步,整了整衣冠,这才抬手,轻轻叩响了门板。
      门吱呀一声打开,王杏看到门外站着的李夫子和妹妹,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绽开一个惊喜的笑容:“夫子,请。”
      她的声音惊动了屋里人。王树第一个抢步出来,见到恩师,连忙上前深深一揖:“学生不知恩师驾临,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李夫子一把扶住他,上下仔细打量,眼中欣慰之色更浓:“好,好!回来就好!为师都听说了,二十九名,着实不易!”
      他拍了拍王树的肩膀,力道不轻:“这一路,吃了不少苦吧?”
      王树鼻子一酸,摇了摇头:“学生不苦。倒是劳累恩师挂念,亲来探看。”
      这时,王老实和李氏也闻声出来了,见到李夫子,又是激动又是无措,连连让请。
      小小的堂屋再次挤满了人,李氏手忙脚乱地要烧水沏茶,被李夫子温和地制止了。王杏拉着王桃的手,姐妹俩低声说着话,王桃不时看向大哥,眼中满是崇拜。
      寒暄过后,李夫子问起王树府试详情与未来打算。王树一一作答,提到刘廪生的指点与赠言,也提到了自己根基尚浅、尤需加强策论诗赋的忧虑。
      李夫子听得频频点头:“刘大人所言极是。院试不同于府试,更重文章格局与实务见识。你年纪轻,经义背诵扎实是长处,但见识阅历难免不足。往后读书,不可再局限于章句,需得多看、多思。邸报、时文、本朝律例、甚至一些可靠的野史笔记,都可涉猎。”
      他顿了顿,看向一旁安静倾听的王桃,忽然道:“说到见识,为师出题《论地方仓储利弊》,王桃竟能引述去岁州府邸报中关于某地常平仓舞弊案的只言片语,加以剖析,虽稚嫩,却颇有见地。”
      王桃被夫子当众夸奖,脸一下子红了,低下头小声道:“是……是大哥以前带回来的邸报摘要,我偷偷看了些,还有……”
      她没再说下去,目光不由都转向了坐在角落小凳上的王佑。王佑眨眨眼,一脸无辜。
      李夫子却捻须笑道:“看来你们王家,倒是触类旁通。”
      话题自然而然地从科举备考,延伸到了读书人的出路与朝廷用人。
      李夫子感慨道:“科举正途固然是金光大道,但朝廷取士,也并非唯科举一途。当今圣上开明,女官之制虽未大行,但在内廷、尚宫局、乃至一些专司文书、典籍、医卜的衙门,亦有遴选通文墨、晓事理的良家女子充任,品级虽不甚高,却也是正经的朝廷命官,享有俸禄,见礼于外臣。”
      “女官?”
      王老实和李氏一脸茫然,显然从未听闻;王树若有所思;王桃更是睁大了眼睛,满是好奇。
      最震惊的,却是王佑。他表面上依旧安静,内心却掀起了波澜。大梁朝居然有女官制度?虽然听李夫子的描述,这制度规模不大,地位也不如科举出身的官员,但它的存在本身,就意味着这个时代对女性才能的某种有限度的认可,以及一条极其狭窄、却真实存在的女性晋升通道!
      这和他之前根据‘类似明朝中后期’的推断所产生的印象,出现了微妙的偏差。这个大梁朝,似乎在某些方面,比他所知的明朝要……略微开明那么一丝?或者,是明朝本身也有类似制度,但自己前世的历史知识不够细致!
      李夫子见他们惊讶,便多解释了几句:“本朝女官之选,多从官宦、书香之家,或地方荐举聪慧守礼、通晓文墨之女子,经考核后录用。职责多在宫廷服务、掌管文书礼仪、教导宫女等。虽不似外朝官员掌实权,但也需才学与品性。听闻近年来,因北疆战事文书浩繁,某些非机要的文牒整理之事,亦有征调部分女官协助。”
      他说着,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王桃。
      王桃原来以为女子读书,除了不被人骗,竟真的还有这么一点点能为朝廷做事的可能?
      王佑的大脑则在飞速运转。女官制度的存在,修正了他对这个世界女性地位的认知下限。这或许能成为未来影响二姐命运的一个潜在变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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