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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王树考中童生 ...

  •   那天清晨,天色刚亮,贡院外的照壁前,就已经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有锦衣华服的学子,有翘首以盼的家人,有看热闹的闲汉,更有穿梭其中、准备第一时间报喜讨赏钱的报子。
      王树也早早到了,站在人群外围,背挺得笔直,双手却在袖中微微颤抖。心跳得如同擂鼓,耳中嗡嗡作响,几乎听不清周围的嘈杂。
      红榜,在无数道炙热目光的注视下,被衙役们缓缓张贴上照壁。
      刹那间,人群爆发出巨大的声浪!欢呼声、尖叫声、叹息声、哭泣声……混杂在一起,冲上云霄。
      王树只觉得血液一下子冲上了头顶,眼前有些发花。目光缓慢扫过那长长的榜单。
      从第一名开始看……没有。
      前十名……没有。
      前二十名……依旧没有。
      他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寒意从脚底升起。
      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
      他的呼吸几乎停滞,目光机械地向下移动。
      第二十八名……不是。
      然后,他的目光,定格在了第二十九名的位置上。
      那里,清清楚楚地写着:第二十九名广信府永丰县王家村王树。
      那几个字,墨色淋漓,在朱红的底色上,像烙铁一样烫进他的眼里。
      是他!真的是他!
      一瞬间,难以言喻的巨大狂喜如海啸般席卷了他!所有的疲惫、焦虑、恐惧,在这一刻被冲刷得干干净净!眼前的世界似乎都明亮、旋转起来!
      他中了!他真的中了!虽然名次不高,但这意味着,他通过了府试!他正式获得了童生功名!不再是白身,而是踏入了‘士’的最初阶层!
      家中赋税可减!
      可以……可以真正地为这个家,撑起一点点门楣,带来一点点实在的好处!
      “啊!”
      一声混合着狂喜、辛酸、宣泄和巨大压力的长啸,从王树的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他像个孩子一样,毫无形象地在人群中放声大哭,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仿佛要将这一个多月来的煎熬等待、将全家人的期盼与付出,都化作泪水倾泻出来!
      周围有人投来诧异的目光,有人理解地摇头叹息,也有人露出羡慕的神色。但王树全都看不见,听不见。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张红榜上的那几个字,和胸中奔涌不息的热流与泪水。
      不知哭了多久,他才渐渐止住。用袖子胡乱擦去满脸的泪痕,他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激动的心绪。然后,他再次看向红榜,将那个名次、那个名字,深深地、深深地刻进心底。
      他转过身,挤出依然喧闹的人群。没有立刻去找报喜的衙役登记,也没有像其他中榜者那样急于庆贺。
      他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去拜谢刘廪生,然后回家,将这个消息亲自告诉家人!
      阳光照在他依旧带着泪痕却熠熠生辉的脸上,他脚步如飞,穿过仍旧沉浸在放榜余波中的府城街道。
      很快,他来到了刘廪生租住的小院外。院门虚掩,里面传来低低的说话声,似乎还有其他中榜的同窗前来拜谢。
      王树在门口停下,深吸了几口气,整了整身上那件因为激动和奔跑而略显凌乱的青衫,又用手背用力擦了擦眼角残留的泪痕,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些、体面些。然后,他抬手,郑重地叩响了院门。
      “进来。”里面传来刘廪生平和的声音。
      王树推门而入,只见不大的堂屋里,除了端坐主位的刘廪生,还有两个同样穿着新衫、面带喜色的同窗。见到王树进来,两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这个穿着寒酸的同窗,他们有些印象,却不深。
      王树目不斜视,径直走到堂中,对着刘廪生,撩起青衫前摆,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然后,以额触地,行了三个郑重的叩首大礼。
      “学生王树,叩谢恩师提携教导之恩!”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清晰有力,每个字都发自肺腑。
      刘廪生看着跪在面前的王树,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和感慨。这个学生,出身最低,却最是刻苦,心性也最是沉稳坚韧。
      “起来吧。”刘廪生虚抬了一下手,语气温和,“你之得中,是你自身勤勉。老夫不过略尽师长本分罢了。”
      旁边一个面皮白净、衣着光鲜的同窗笑着接口道:“恭喜啊!二十九名虽是榜尾,却也难能可贵了!可见刘先生教导有方,王兄也是下了苦功的。”
      王树仿佛没听出那弦外之音,起身后不卑不亢,对着那两人也是拱手一礼:“同喜。”
      刘廪生瞥了那白面童生一眼,没说什么,转而问王树:“接下来有何打算?是留在府城等候院试,还是先回家中?”
      王树毫不犹豫地回答:“回禀恩师,学生离家已久,心中挂念。且此次侥幸得中,亟需将消息告知父母家人,以安其心。学生打算即刻启程返乡。”
      刘廪生点了点头:“嗯,孝心可嘉。院试在秋后,尚有数月时间。你回乡后,亦不可懈怠。经义文章,需时时温习。府试虽过,院试才是正途关键,且竞争更为激烈。你之根基,在策论、诗赋上尤需加强。回去后,若有余力,可多寻些时文策论研读,李元明那边,我也会写信提及。”
      “学生谨遵恩师教诲!”王树再次躬身。
      刘廪生挥了挥手:“路上小心。到家后,代我向家中长辈问好。”
      “是!学生告退!”王树又行了一礼,这才转身,退出了堂屋。
      走出小院,将里面隐约传来的谈笑声隔绝。王树站在巷子里,抬头看着碧蓝如洗的天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拜谢完毕,现在,该回家了!
      他快步回到那间廉价客栈,匆匆收拾了简单的行李,结算了房钱,背起小小的包袱,走出客栈。
      归心,已插上了翅膀,飞越了无数山水,落在了王家村那土坯院墙上。
      来时心中充满忐忑与未知,归时胸膛激荡着喜悦与急切。他几乎是日夜兼程,渴了喝口溪水,饿了啃一口怀里早已干硬的饼子,困了就在路边的土地庙或大树下靠着眯一会儿。
      初夏的风带着田野的清新气息,吹拂着他汗湿的衣衫。沿途的村庄、田野、河流,在他眼中都变得格外亲切。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村口那棵老槐树,看到了自家院门打开,父母、姐姐、妹妹、弟弟的模样……
      第四天下午,当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时,王家村那熟悉的轮廓,终于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王树的心跳骤然加速,脚步也不由自主地更快了。他几乎是跑了起来,背上的包袱随着他的跑动一下下拍打着后背。
      村口,老槐树下,几个正在纳凉闲话的老人看到了他。
      “哎?那不是……老实家的大小子吗?”
      “是王树!他回来了!”
      “看这急匆匆的样子……莫非是……”
      王树没有停留,只是对着老人们的方向匆匆拱了拱手,便一阵风似的冲进了村子,朝着村尾自家跑去。
      院子里,李氏正在喂鸡,王杏蹲在菜畦边拔草,王佑则坐在老树下,用小棍子在地上划拉着什么。王老实不在家中,大概又去地里了。
      最先听到急促脚步声的是王佑,他抬起头,看向院门。
      下一刻,院门被猛地推开,一个风尘仆仆、面带极度疲惫却双眼亮得惊人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娘!大姐!佑弟!我回来了!”王树的声音因为激动和长途跋涉而带着一丝沙哑,却更有一股压抑不住的亢奋。
      李氏手里的瓢“咣当”掉在地上,鸡食洒了一地。她猛地转身,看着门口的大儿子,张着嘴,一时竟发不出声音。
      王杏也倏地站了起来,手里的杂草掉落,眼睛瞪得大大的,死死地盯着弟弟。
      王佑放下小棍,站起身,清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大哥。
      “树儿!你……你怎么……”李氏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颤抖着,几步冲过去。
      王树一步跨进院子,反手带上院门,目光扫过母亲、大姐和弟弟,胸膛剧烈起伏着。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说道:“娘!大姐!佑弟!我……我府试,中了!”
      话音落下,院子里一片死寂。
      只有微风拂过院子老树叶子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鸡鸣犬吠。
      李氏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像是没听懂,又像是听懂了却不敢相信。她的嘴唇哆嗦着,眼睛一点点睁大,瞳孔里倒映着儿子那张虽然疲惫却光芒四射的脸。
      王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她用手死死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剧烈耸动。
      王佑的小拳头,在身侧悄悄握紧。他看着大哥,看着他眼中那混合着狂喜、辛酸、释然和巨大压力的泪光,自己的鼻尖也猛地一酸。
      “中……中了?”李氏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是真的!娘!”王树用力点头,眼泪也流了下来,“红榜贴出来了!第二十九名!我……我赶着回来告诉你们!”
      “我的儿啊!”李氏发出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哭喊,猛地扑上前,一把将儿子紧紧抱住,嚎啕大哭起来。
      王杏也哭着扑了过来,紧紧抱住母亲和弟弟。
      王佑走到他们身边,伸出手,拉住了大哥沾满尘土和汗水的衣角。
      小小的院子里,再次被泪水淹没。但这一次的泪水,是滚烫的,是甜的,是冲刷掉所有阴霾的甘霖。
      夕阳的余晖,将紧紧相拥的一家人,镀上了一层温暖而辉煌的金边。
      当夜幕如青黛色的绸缎,悄然覆盖了天空。家禽归笼,虫鸣渐起,家家户户亮起了昏黄的油灯光。
      王家小院里的激动与泪水,已经渐渐平息,李氏在灶间忙碌,手脚比往常轻快十倍,嘴里甚至哼起了多年未曾听过的乡间小调。她和了一点白面,取出一点猪油,又从瓦罐底摸出两个鸡蛋,她要给儿子做一碗有油有蛋的汤面!
      王杏的眼睛还红肿着,但眼神里的光却不同了,那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后的柔和平静。她安静地坐在弟弟身边,听他低声讲述府试的见闻,偶尔低声问上一句。
      王佑依偎在大哥另一侧,小手支着下巴,专注地听着。王树的讲述经过了过滤,王佑能听懂那些背后的惊心动魄。他看着大哥脸上虽然疲惫却异常明亮的神情,心中那块始终悬着的巨石,终于彻底落下。
      “爹怎么还没回来?”王树望向窗外渐浓的夜色,有些担忧。
      “今儿去东山坳那块坡地锄草了,路远些。”李氏一边揉面一边说。
      话音刚落,屋外便传来了略显沉重的脚步声。
      王佑眼睛一亮,哒哒哒地跑去拉开了木门。
      门外,王老实的身影几乎融在夜色里。他肩上扛着锄头,裤腿上沾着泥点,脸上带着一日劳作后的疲惫与惯常的沉默。见到小儿子开门,他只是习惯性地“嗯”了一声,放下锄头,关上院门。
      “爹。”王树已经跟着走了出来,站在门口的光影里,轻声唤道。
      王老实借着屋里透出的微光,他看清了大儿子脸上那不同以往的神色,心头莫名地一跳,嘴唇动了动:“回来了?路上……还顺当?”
      “爹,进屋说。”王树上前,接过了父亲手里装着水葫芦和干粮的布兜。
      一家人都聚到了堂屋,油灯的光芒跳动着,将每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气氛与以往不同,李氏的嘴角压不住地上扬,王杏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王佑则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看父亲,又看看大哥。
      王老实感觉到了这份异样,他有些疑惑地看向妻子,李氏却冲他使了个眼色,那眼神里满溢的欢喜几乎要流淌出来。
      王树在父亲面前站定,面对着这个用脊梁为他扛起一片天的父亲,他所有的言辞都显得苍白。他吸了一口气,撩起那件青衫前摆,对着父亲,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
      王树抬起头,望着父亲那双被生活磨砺得浑浊却依旧深沉的眼睛,沉声说道:“儿子不负爹娘期望,此次府试,得中第二十九名。儿子……是童生了。”
      “嗡”的一声!
      王老实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耳边瞬间响起巨大的轰鸣声,眼前儿子跪着的身影、妻子含泪的笑脸、女儿颤抖的肩膀、幼子晶亮的眼眸都开始旋转、模糊。他踉跄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想扶住旁边的桌子,手指却抖得厉害,几乎抓握不住。
      中了……是童生了……
      这几个字,像惊雷一样在他劳苦了半生的世界里炸开!所有的疲惫、所有的隐痛、所有深埋心底不敢触碰的期盼与恐惧,在这一刻被这惊雷劈开、搅动、沸腾!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那常年被风霜雕刻出的皱纹,此刻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揉皱,又试图展开成一个笑容,最终却变成一个极其复杂的表情。
      “他爹!”李氏惊呼一声,连忙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王老实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他闭上眼,用力深呼吸,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试图平复那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眩晕和激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睁开眼,目光重新聚焦在依旧跪在地上的长子身上。
      这一次,他的眼神变了。长久以来笼罩在眉宇间、几乎成为他一部分的沉重阴霾,像是被一阵狂风吹散。
      他慢慢地、一步一顿地走上前,伸出那双布满厚茧、关节粗大、因长年劳作而变形的手,没有去扶儿子,而是颤抖着,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王树的头顶。他慢慢地抚过儿子的头发,动作颤抖而郑重,仿佛在进行某种古老而神圣的仪式。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近乎哽咽的颤抖:“好……好孩子……起来……快起来……”
      王树没有立刻起来,他保持着跪姿,感受着父亲手掌那沉重而温暖的颤抖,泪水再次涌上眼眶。父亲这简单的几个字和这笨拙的一抚,胜过千言万语的褒奖。
      王杏早已背过身去,肩膀微微耸动。李氏也在一旁抹着眼泪,却是笑着的。
      王佑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心中涌起一股滚烫的热流,几乎要冲破他惯常的平静。来到这个世界,他见过这个家庭的贫困、挣扎、无奈、悲伤,也见过这个家庭之间沉默的扶持和坚韧。但像此刻这般,纯粹、毫无阴霾、几乎要从每个人胸膛里满溢出来的巨大喜悦,是他第一次感受到。
      王老实将王树扶起,父子俩相对而立。他上下打量着长子,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他,又像是要把他此刻的样子牢牢刻进心里。他的嘴唇还在微微哆嗦,最终,也只是重复了一遍:“好……真好啊……”
      李氏端上了那碗卧着荷包蛋、飘着油花和葱花的面条,王树推让不过,最终在家人带着笑意的目光催促下,小口小口地吃完。那面条的滋味,是他此生吃过最美味的食物。
      王老实的话比平时多了不少,虽然大多还是关于田地、庄稼,但语气里却少了许多沉郁,多了一丝对未来的期待。
      王杏坐在灯影里,安静地听着,手里缝补着一件旧衣,针脚是这些日子以来最平稳的一次。
      王佑依偎在大哥身边,感受着这份暖烘烘的喜悦在小小的堂屋里流淌、弥漫。他知道,明天,当这个消息传遍村子,会有更多更复杂的事情接踵而至。
      周家、税吏、乡邻……这个家将面临新的考验。
      但此刻,他只想沉浸在这份来之不易的喜悦里。
      那一晚,王家那盏油灯燃到很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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