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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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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春日,总是来得格外婉约。
柳絮纷飞时节,尚书府后花园的海棠开得正盛。林清辞站在花树下,一袭淡青色的罗裙,袖口绣着细密的竹叶纹。她微微仰头,望着枝头初绽的花朵,神情平静如水。
“小姐,太子殿下派人传话,午后未时三刻,车驾会来接您入宫。”贴身丫鬟碧荷轻步走来,低声禀报。
林清辞点了点头,并未转身。“知道了。将我那件藕荷色披风备好,再带上前日新得的《秋山访友图》。”
“是。”碧荷应声退下。
作为尚书府的嫡长女,林清辞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日子——恪守闺训,言行得体,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京城世家口中“女子典范”。她的一举一动都被人注视着,评议着,仿佛她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件精心雕琢的玉器。
午后,太子的车驾准时抵达。林清辞在父亲林尚书欣慰的目光中登上马车,脊背挺直,仪态无可挑剔。
“清辞妹妹今日气色极好。”太子赵明轩坐在对面,温文尔雅地笑着。
“殿下谬赞。”林清辞垂眸,声音轻柔有度。
马车驶过朱雀大街,穿过重重宫门,最终停在内宫门前。按照规矩,外臣之女不得乘坐车辇入内宫,林清辞下了车,跟随引路宫女徒步而行。
红墙黄瓦,重重宫阙。这是她第三次入宫,却依然觉得这地方大得让人心慌。长长的宫道仿佛没有尽头,两侧高墙投下深深的阴影,将春日暖阳割裂成碎片。
“林小姐,这边请。”宫女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拉回。
太后所居的慈宁宫位于西六宫深处,不同于其他宫殿的金碧辉煌,这里多了几分清幽雅致。院中植有数株百年古柏,枝干虬结,绿叶森森。廊下悬着鸟笼,里头一只画眉正婉转啼鸣。
林清辞在殿外静候传召,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画卷。她对这位太后早有耳闻——出身将军府,虽是庶女却随父征战,十五岁入宫,二十岁守寡,如今三十岁,已执掌后宫十年。民间甚至有传言,说当年北疆战事吃紧,正是这位太后一纸书信送至前线,献上破敌之策。
“太后宣林小姐进殿。”内侍尖细的嗓音响起。
林清辞整了整衣襟,垂首入内。殿中熏着淡淡的檀香,与她家中常用的梅香不同,这香气更沉静,带着些许肃穆。
“臣女林清辞,拜见太后娘娘。”她依礼跪下,额头触地。
“抬起头来。”
声音不高,却自有威严。林清辞依言抬头,第一次看清了这位传奇太后的面容。
她并非想象中那般威严凌厉,反而生得一副好相貌。眉眼间依稀可见年少时的英气,但更多的是一种沉淀后的宁静。她未着繁复朝服,只一袭深青色常服,长发松松挽起,斜插一支白玉簪。最令人难忘的是那双眼睛——深如古井,仿佛能看透人心。
“果然好模样。”太后微微颔首,“赐座。”
林清辞谢恩起身,在宫人搬来的绣墩上侧身坐下,只敢坐三分之一,背脊挺得笔直。
“听太子说,你擅丹青?”
“臣女略通皮毛,不敢称擅。”
太后轻笑起来:“尚书府的千金若是只略通皮毛,京城便无人敢称会画了。带了什么来?”
林清辞连忙奉上画卷。太后接过,徐徐展开。
那是一幅《秋山访友图》,远山淡墨,近石浓皴,林间小径上一人策杖而行,意境清远。太后看了许久,指尖轻轻抚过纸面。
“笔法已有七分李公麟的神韵,难得的是这份清气。”她抬眼看向林清辞,“不过,太过规矩了些。”
林清辞一怔。
“你看这山石皴法,一笔一划皆合古法,挑不出错处。”太后放下画卷,“可画者心中若无丘壑,笔下便无生气。你这画,好看是好看,却少了点东西。”
这话说得直白,却莫名让林清辞心口一紧。这么多年来,人人都夸她画得好,从无人说过“少了点东西”。
“臣女愚钝,请太后指教。”
太后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的古柏。“哀家年少时,曾随父亲驻守边关。那里的山,不像江南这般婉约,而是嶙峋突兀,仿佛大地突起的筋骨。初时觉得丑陋,看久了,才知那才是山应有的气魄。”
她转过身,目光落在林清辞身上:“你生在京城,长在深闺,所见不过是园林假山,笔下自然温婉有余,气度不足。这怪不得你。”
林清辞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垂首不语。
“会抚琴吗?”太后忽然问。
“略习过《高山》《流水》。”
“去取哀家的‘松风’来。”太后吩咐宫人。
不多时,一架古琴被小心捧来。琴身暗红,漆面已有细密断纹,似岁月留下的印记。
“这是哀家及笄时,父亲所赠。”太后轻抚琴弦,“随哀家去过边关,也进过深宫。你弹一曲,让哀家听听。”
林清辞心跳如鼓。在太后面前抚琴,这压力非同小可。她净手焚香,在琴前坐下,闭目片刻,才将手指落于弦上。
《高山流水》的旋律自指尖流淌而出。她弹得极认真,每一个指法都力求精准,每一个音符都清晰干净。
一曲终了,殿中静默半晌。
“技法纯熟。”太后缓缓开口,“只是太过小心了。琴为心声,你若战战兢兢,琴音又如何自在?”
她走到琴旁,示意林清辞让开。太后坐下,信手拨弦,竟是同一曲《高山流水》。
同样的曲子,在太后指下却完全不同。起势更磅礴,转折更洒脱,尤其是流水段,竟真有奔腾不息之势。林清辞听得怔住了——这哪里是深宫妇人能有的气概?
“琴艺如武艺,拘泥形式便落了下乘。”太后止住琴音,“你今年多大了?”
“臣女虚岁十八。”
“十八。”太后若有所思,“哀家十八岁时,已在边关射杀过狼群。”
林清辞惊讶地抬眼,正对上太后含笑的眸子。那笑容里有些许怀念,些许怅然,复杂得让她看不懂。
“吓着你了?”太后问。
“臣女不敢。只是……钦佩太后巾帼不让须眉。”
“什么巾帼不让须眉,不过是不得已罢了。”太后起身,“今日就到这里罢。三日后,你再进宫来,哀家教你画真正的山。”
林清辞慌忙跪下:“臣女不敢劳烦太后亲自教导。”
“哀家说教,便教得。”太后的语气不容置疑,“退下吧。”
回府的马车上,林清辞心神不宁。碧荷见她神色有异,小声询问:“小姐,可是太后为难您了?”
“没有。”林清辞摇头,望向窗外倒退的街景。
只是那位太后的眼睛,总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那样深的目光,仿佛能看穿她完美表象下的空洞。还有那琴声,那画评,都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她多年维持的平静。
三日后,林清辞再次入宫。
这次太后并未在正殿见她,而是命人将画案设在了后园的听雨亭。亭边有一池春水,几尾锦鲤悠游其中。
“今日不画山水,画鱼。”太后指着池中,“你看那尾红的,可看得出它在想什么?”
林清辞茫然摇头。
“它什么都不想。”太后提笔蘸墨,“鱼之乐,在于无知无虑。你这年纪,本该如此,却活得太明白了。”
笔落纸上,寥寥数笔,一尾生动的锦鲤便跃然纸上。太后的画法与正统迥异,不重形似,而重神韵。
“你来试试。”
林清辞接过笔,却迟迟不敢落下。她习惯了先构图,再起稿,逐步渲染,何曾这样信手而画?
“怕什么?画坏了不过一张纸。”太后站在她身后,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放松些。”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林清辞浑身一僵。太后的手带着薄茧,那是常年握缰绳、执兵器留下的痕迹。这样一双手,此刻正轻轻引导着她的手腕。
“感受笔锋的走势,像水流,像风动,不要刻意控制。”
笔尖在纸上游走,竟真的画出了一尾生动的鱼儿。虽不及太后那般洒脱,却比她平日所作多了几分生气。
“有进步。”太后松开手,“记住这种感觉。”
林清辞怔怔看着自己的手,手腕处似乎还残留着那抹温度。她忽然意识到,这是十岁之后,第一次有人这样握她的手。
接下来的几次入宫,太后教她画风中竹、雨中荷、雪中梅。每次都不多话,只在她画时偶尔点拨一二。有时太后会亲自示范,那时林清辞便静静站在一旁,看那双曾执剑握缰的手如何执笔泼墨。
一日,画的是梨花。
“百花之中,哀家独爱梨。”太后忽然开口,“不争春色,清白自守。”
林清辞小心地落下一片花瓣,轻声问:“太后当年在边关,也见过梨花吗?”
“边关苦寒,梨花难活。”太后目光悠远,“但有一年春天,父亲不知从何处移来一株,种在营帐外。花开时,全军将士都来看,说比京城的花好看。”
她顿了顿:“那年秋天,父亲战死沙场。来年春天,那株梨树再未开花。”
亭中一时静默,只有春风吹过池面的细微声响。
“臣女失言,惹太后伤怀。”林清辞慌忙跪下。
一只手轻轻托起她的胳膊。“起来。哀家只是想起往事罢了。”太后的声音很轻,“在这深宫里,能说说话的人不多。”
林清辞抬头,第一次在太后眼中看到一丝疲惫,一丝孤独。那样转瞬即逝的神情,却深深印在她心里。
自那日后,她入宫的次数愈发频繁。有时是赏画,有时是抚琴,有时只是陪太后在园中走走。宫中开始有些闲言碎语,但太后一概不理,林尚书虽觉不妥,却也不敢违逆太后懿旨。
太子赵明轩倒是乐见其成。“太后难得喜欢一个人,清辞妹妹多陪陪她也是好的。”
林清辞只能温顺应下,心中却渐生迷茫。她发现自己开始期待入宫的日子,期待听雨亭中的时光,期待看到那双深如古井的眼睛。这是不对的,她清楚知道。可每当太后对她微微一笑,每当那双带茧的手轻轻指点她的画作,她都会心跳加速,脸颊发热。
梅雨季节来临,京城连日阴雨。这日林清辞入宫时,太后正对着一局残棋沉思。
“来陪哀家下完这局。”
林清辞棋艺不差,但在太后面前仍显稚嫩。不过半柱香时间,已露败象。
“你心不静。”太后落下一子,“在想什么?”
林清辞捏着棋子的手指微微收紧。“臣女……不知。”
太后看着她,良久,轻叹一声:“你可知哀家为何独独召你入宫?”
“臣女愚钝。”
“因为你像极了当年的哀家。”太后缓缓道,“看似完美无缺,实则困于牢笼。哀家挣脱了,便也想拉你一把。”
林清辞心中震动,抬眼望向太后。
“这深宫困了哀家十五年。”太后的目光落在窗外的雨幕上,“哀家不愿见另一个灵慧的女子,也走上这条路。”
“太后……”林清辞声音微颤。
“但也许哀家错了。”太后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有几分自嘲,“将你召入宫,不过是让你从一个笼子,换到另一个笼子。”
雨声淅沥,亭中只有棋子落盘的清脆声响。林清辞看着太后侧脸,忽然涌起一股冲动,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
那日后,太后称病,半月未召她入宫。
林清辞坐在自家闺房中,对着画纸发呆。笔尖悬在空中,迟迟落不下去。她试图画一株梨花,却怎么也画不出太后笔下的神韵。
“小姐,太子殿下派人送来了帖子,邀您明日游湖。”碧荷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林清辞接过帖子,上面是太子俊秀的字迹。她该高兴的,太子是未来储君,能得他青眼,是多少世家女子梦寐以求的事。父亲也暗示过多次,太子妃之位,她是最有力的人选。
可为什么,心中毫无波澜?
次日游湖,太子体贴周到,处处以她为先。画舫行至湖心,太子屏退左右,温声道:“清辞妹妹,母后近来身体不适,多亏你时常入宫陪伴。”
“这是臣女的本分。”
太子犹豫片刻,压低声音:“有件事,本宫不知当讲不当讲。近日宫中有些传言,说母后对你……过于亲近。本宫自然是不信的,但人言可畏,你日后入宫,还需多加注意。”
林清辞心中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多谢殿下提醒,臣女谨记。”
“你别误会,本宫不是责怪你。”太子连忙解释,“只是母后这些年深居简出,难得对一个人这般上心,难免引人猜疑。你毕竟是未出阁的女子,名声要紧。”
“臣女明白。”
回府后,林清辞独自在房中坐了很久。太子的话在耳边回响,太后的面容在眼前浮现。她该保持距离的,这是最理智的选择。可每当她想下决心时,心中便涌起一阵莫名的疼痛。
又过五日,太后终于再次传召。
这次不是在慈宁宫,而是在宫中藏书阁。林清辞到时,太后正站在高高的书架前,仰头寻找什么。
“帮哀家取那本《山河志》。”太后指着最高一层。
林清辞搬来木梯,小心攀上。书取得容易,下来时却踩空了一阶,整个人向后倒去。
惊呼声中,一双手稳稳接住了她。
太后的怀抱比想象中坚实,带着淡淡的檀香和墨香。林清辞惊魂未定,待回过神,发现自己正紧紧抓着太后的衣襟,两人距离近得能听见彼此心跳。
“没事了。”太后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出奇地柔和。
林清辞慌忙站直,脸颊烧得通红:“臣女失仪,太后恕罪。”
“是哀家不该让你爬那么高。”太后松开手,转身去取书,仿佛刚才的触碰只是寻常。
但那短暂的拥抱,那温暖的触感,却在林清辞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她忽然明白这些日子以来的迷茫、期待、悸动是什么。
这念头太过惊世骇俗,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这本《山河志》,记载了各地风物。”太后将书递给她,“哀家年轻时曾想走遍书中所记之处,如今看来,怕是无法如愿了。”
林清辞接过厚重的书册,指尖微微发颤。
“你若有机会,替哀家去看看。”太后看着她,目光深沉,“看看真正的山,真正的水,过不必完美、不必规矩的人生。”
“太后……”林清辞声音哽咽。
“去吧。”太后转身望向窗外,“今日不必作画了。”
林清辞抱着书退出藏书阁,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走出宫门时,她回头望去,重重宫阙在夕阳中投下长长的影子,仿佛巨大的囚笼。
而她心中,有什么东西已经破土而出,再难压抑。
那晚,她在灯下翻开《山河志》,书页间滑落一张素笺。上面是太后的字迹,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愿君生羽翼,莫困金笼里。”
林清辞握着那张纸,泪水无声滑落。她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同了。那深宫中的女子,那带茧的手,那深如古井的眼睛,已在她心中刻下印记,此生难消。
窗外春雨又起,淅淅沥沥,仿佛要将这京城所有的秘密都冲刷干净。但有些东西,一旦萌芽,便再也无法装作不存在。
林清辞吹灭灯烛,在黑暗中静静坐着。明日,她又将戴上完美面具,做回那个无可挑剔的尚书千金。可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改变了。
而在深宫之中,太后独立窗前,望着同一场春雨,手中摩挲着一支早已干枯的梨花。
“对不起。”她轻声自语,不知是说给谁听。
雨声渐密,淹没了所有未曾说出口的话语。只有春风记得,这年春天,有两个女子,在深宫高墙内,悄然心动。
而她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