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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离宫那日,林清辞在慈宁宫外候了足有一炷香时辰。

      初夏的晨光透过宫墙上的琉璃瓦,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她垂手站着,袖中揣着太后昨日赏的一卷《兰亭序》摹本,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页边缘。

      “太后娘娘昨夜睡得晚,这会儿才起。”李公公从殿内出来,脸上堆着笑,“林小姐再稍候片刻。”

      殿门半掩着,隐约飘出药香混着檀香的气息。林清辞想起前日来辞行时,太后正倚在窗边看书,听见她告退,只淡淡“嗯”了一声,连眼都未抬。

      那样的疏淡,反倒让她松了口气。

      终于,殿内传出轻微的响动。宫人打起帘子,太后缓步走出来。她今日穿了一身青灰色常服,外头罩着件素色披风,发髻松松挽着,斜插一支白玉簪。面色仍有些苍白,但精神尚好。

      “让你久等了。”太后声音平缓,“哀家这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去行宫养养,也不知能养回几分。”

      林清辞依礼跪下:“愿太后凤体安康。”

      “起来吧。”太后走到她面前,停了停,“你父亲说,让你随哀家去伺候笔墨?”

      “是。臣女定当尽心侍奉。”

      太后点点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那目光很淡,淡得像晨雾,却让林清辞无端心头一紧。

      “行宫清静,倒是个读书作画的好地方。”太后转身,示意她跟上,“带上你平日里喜欢的书,这一去,要两个月。”

      她们沿着宫道缓步而行。晨光渐盛,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朱红宫墙上。一前一后,隔着恰当的距离。

      “听闻你擅画山水?”太后忽然问。

      “臣女略通皮毛。”

      “谦虚了。”太后语气平淡,“太子前日来请安,还夸你的《秋山访友图》颇有古意。”

      林清辞心中一凛。太子夸她的画,太后怎会知道?是太子说的,还是……

      “殿下谬赞了。”

      太后脚步未停:“画得确实不错。只是笔法太过规矩,像临帖,不像作画。”

      这话与初见她时说的一般无二。林清辞垂首:“臣女愚钝。”

      “不是愚钝,是拘谨。”太后在转角处停下,回头看她,“你才十八岁,画出来的山水,倒像八十岁老翁的手笔——稳当,却没了生气。”

      这话说得直白,甚至有些刻薄。林清辞脸上微热,却不知如何应答。

      好在太后并未深究,转身继续前行。到了宫门处,车驾已在等候。太后登上凤辇前,忽然回头:“对了,行宫后山有片竹林,听说清晨时分常有云雾缭绕,最宜入画。你若得空,可以去看看。”

      “谢太后指点。”

      凤辇起驾,仪仗缓缓驶出宫门。林清辞登上后面那辆青帷小车,坐下时,才发觉手心竟出了薄汗。

      李公公亲自来送,临行前递上一个锦盒:“太后吩咐,这方端砚给小姐路上用。娘娘说,行宫凉爽,正适合练字。”

      锦盒入手温润。林清辞打开,里头是一方古朴的端砚,石质细腻,隐隐有冰纹。旁侧还压着一张小笺,上头只写了两字:“静心”。

      她合上锦盒,靠在车壁上。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声响。帘外,京城街市的热闹渐次远去。

      行宫在凤栖山南麓,果然清幽。林清辞被安置在西侧的倚竹轩,推开窗,满目翠色,竹影婆娑。山风穿堂而过,带来草木清香,与京城的喧嚣恍如两个世界。

      安顿好后,她去清凉殿请安。太后正在用早膳,见她来了,示意她在下首坐下。

      “这里不比宫中,没那么多规矩。”太后舀了一匙清粥,“你也随意些。”

      早膳简单:粥、几样小菜、一碟山药糕。太后吃得慢,神色宁静。林清辞垂眸坐着,听殿外竹叶沙沙作响。

      “在京中时,见你总是紧绷着。”太后放下碗筷,“到了这里,可还习惯?”

      “回太后,这里清静宜人,臣女很喜欢。”

      “喜欢就好。”太后起身,走到窗边,“这两个月,你便安心住下。书画琴棋,想练什么便练什么,不必顾忌。”

      她说得随意,林清辞心中却微微一松。在京中时,她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父亲看她是否端庄,母亲看她是否得体,太子看她是否配得上未来太子妃的身份。而在这里,似乎可以稍稍喘息。

      接下来的日子平淡如水。每日晨起,她去清凉殿伺候笔墨;午后太后小憩,她便回倚竹轩看书习字;傍晚时分,有时太后会唤她一同用膳,有时便各自安歇。

      太后很少提宫中事,更不提太子。她们聊得最多的,是书画,是诗词,是前朝典故。偶尔太后会谈起少时读过的杂书,那些奇闻异事从她口中道来,竟比正经史籍还有趣。

      一日,她们在园中散步,走到一处荷塘边。荷花初绽,粉白相间,亭亭玉立。

      “这荷花开得倒好。”林清辞轻声道。

      “不如御花园的。”太后随手拂开垂到面前的柳枝,“但胜在自在。这里的荷花,不用被人品评哪朵更艳,哪朵更雅,只管开自己的花便是。”

      林清辞心中一动,抬眼看向太后。

      太后却已转身往回走:“回吧,日头渐毒了。”

      那语气平淡如常,仿佛只是随口一说。

      七月初三,京城来了信使。

      林清辞正在清凉殿为太后磨墨。太后在看一本前朝画论,见她磨得专心,忽然道:“太子前日来了信。”

      墨条在砚台上顿了顿。

      太后抬眼,目光平静:“他说已请旨,要将婚期提前至九月。”

      殿中一时寂静,只有窗外蝉鸣聒噪。林清辞垂着眼,看墨汁在砚中缓缓化开,浓黑如夜。

      “你父亲也来了信,说家中已开始筹备。”太后放下书卷,“你回京后,怕是有的忙了。”

      “是。”林清辞听见自己的声音,平稳得有些陌生。

      “怎么,不高兴?”太后问。

      林清辞抬首,对上太后深潭般的眼睛。那目光里没有探究,没有审视,只有一片平静的深黑。

      “臣女不敢。”她听见自己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殿下垂青,是臣女的福分。”

      太后看了她片刻,忽然轻轻一笑。

      那笑容很淡,淡得像水面涟漪,转瞬即逝。

      “好一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太后重新拿起书卷,“下去吧,哀家乏了。”

      林清辞行礼退出。走出清凉殿时,夏日的热浪扑面而来。她站在廊下,看着满园浓绿,袖中的手微微收紧。

      指尖还沾着墨迹,乌黑的一点。

      又过了几日,太后忽然说要去后山看竹林。

      清晨的山间还笼着薄雾,竹叶上凝着露珠。太后走在前面,步伐不紧不慢。林清辞跟在三步之后,看着她的背影——青灰色衣衫隐在翠竹之间,几乎要融进去。

      “你看这竹子。”太后停在一丛修竹前,“生得笔直,一节一节,清清楚楚。不像人,心里绕多少弯弯绕绕,面上还得装得笔直。”

      林清辞心中一跳。

      太后折下一片竹叶,在指尖捻了捻:“哀家像你这般大时,最不喜这种弯绕。后来才明白,有些弯绕,不是自己想绕,是不得不绕。”

      她转身,将竹叶递给林清辞:“就像你。明明心里有千百个念头,面上却只能端着那副端庄样子。累不累?”

      竹叶青翠,还带着晨露的湿意。林清辞接过,指尖微凉。

      “臣女……习惯了。”

      “习惯了啊。”太后轻轻重复,目光望向竹林深处,“习惯最是可怕。习惯了,就连自己都忘了本来的样子。”

      雾气渐散,阳光透过竹叶洒下细碎光斑。林清辞看着手中竹叶,忽然想起京城的那些日子——晨起梳妆要一个时辰,衣裙不能有半点褶皱,笑不能露齿,行不能摇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太后当年……”她犹豫着开口,“也有不得不习惯的事吗?”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这是僭越。

      太后却并未动怒,只是沉默了片刻。

      “有啊。”她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而且一习惯,就是十五年。”

      山风吹过,竹涛阵阵。林清辞站在那里,忽然觉得眼前的太后,与在京中慈宁宫里那位高高在上的太后,不太一样。

      但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七月初七,乞巧节。

      行宫中也摆了香案,供了瓜果。晚间太后在清凉殿设了小宴,只她们二人。

      “今日是女儿节。”太后亲自为她斟了一杯梅子酒,“你也该松快松快。”

      酒是去年酿的,酸甜适口。几杯下肚,林清辞脸上泛起薄红。烛光摇曳,映得殿中一切都柔和起来。

      “哀家年少时,最烦这些节日。”太后晃着杯中残酒,“觉得繁琐,无趣。如今却觉得,有些仪式,也好。至少能让人记得,日子还在过。”

      林清辞静静听着。酒意让她的思绪有些飘忽,看着烛光里的太后,忽然觉得那些平日里的距离感,似乎淡了些。

      “太后在边关时……也过乞巧节吗?”

      “过。”太后放下酒杯,“军中女子少,但每逢此日,她们还是会聚在一起,穿针乞巧,祈求平安。哀家那时不懂,笑她们迂腐。如今想来……她们求的,不过是乱世里一点微末的念想。”

      殿外传来隐约的虫鸣。林清辞看着太后,烛光在她眼中跳跃,让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多了几分暖意。

      “那太后呢?”她听见自己问,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太后求过什么吗?”

      话一出口,酒醒了大半。她慌忙垂首:“臣女失言……”

      太后却笑了。

      那笑容很浅,却真切。她看着林清辞,目光里有种林清辞看不懂的情绪。

      “哀家求过。”她说,“求过天下太平,求过家人安康,求过……”她顿了顿,“求过不要入宫。”

      最后四字说得很轻,轻得像羽毛落地。可落在林清辞心上,却重如千钧。

      她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吓着你了?”太后端起酒壶,又为她斟了一杯,“都是陈年旧事了。来,喝酒。”

      那晚林清辞回到倚竹轩时,已是亥时三刻。她躺在榻上,望着窗外的月光,久久无法入眠。

      太后那句“求过不要入宫”在她心中反复回响。她忽然想起太子,想起那场即将到来的婚事,想起自己这十八年来谨小慎微的人生。

      如果可以选择,她会求什么?

      月光如水,洒在枕边。她闭上眼睛,眼前却浮现太后在烛光里的侧影——那样近,又那样远。

      七月十五,中元节。行宫中也设了祭坛,太后亲自焚香祭拜。

      仪式结束后,太后留下林清辞。

      “下月初,该回京了。”她说得平淡,“你也该回去了。”

      林清辞垂首:“是。”

      “回京后,你的婚事就该筹备了。”太后看着她,目光平静,“太子那边催得急,你父亲也来了信,说一切都已备妥。”

      殿中檀香未散,袅袅青烟升腾。林清辞站在那里,忽然觉得有些恍惚。

      这两个月在行宫,像是偷来的一段时光。清净,自在,没有那些审视的目光,没有那些无形的枷锁。而这一切,就要结束了。

      “臣女……知道了。”

      太后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这个给你。”

      锦囊里是一支白玉簪,簪头雕成一朵半开的梨花,花瓣薄如蝉翼,花蕊处一点淡黄,栩栩如生。

      “这是哀家年少时的旧物。”太后声音很轻,“如今用不着了,给你罢。”

      林清辞接过玉簪,触手温润。

      “谢太后赏赐。”

      “不是赏赐。”太后转身,望向殿外渐暗的天色,“只是觉得……这簪子配你。”

      她顿了顿,又道:“回京后,怕是再难有这样清净的日子了。你好自为之。”

      这话说得平淡,林清辞心中却无端一紧。她握着玉簪,簪身微凉,凉意一直透到心里。

      三日后,仪仗返京。

      回程的马车上,林清辞一直很安静。她看着窗外倒退的山色,想起这两个月在行宫的种种——太后的教诲,那些看似随意却意味深长的话,那支梨花玉簪,那晚烛光里的侧影。

      也想起太后那句:“求过不要入宫。”

      马车驶入京城时,正是黄昏时分。城门巍峨,街市喧嚣,一切如旧。林清辞掀开车帘,看着熟悉的街景,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这两个月,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而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返京的前一日,太后召见了丞相府的庶女苏婉儿。

      那个生母曾是京城第一舞妓,眉眼含情、身段风流的苏婉儿。

      太后赏了她一对翡翠耳坠,说了些什么,无人知晓。

      只知道苏婉儿出宫时,脸上带着娇羞的红晕,眼里闪着志在必得的光。

      而这一切,林清辞要很久以后才会知道。

      此刻,她只是坐在马车里,握紧袖中的梨花玉簪,望着窗外渐次亮起的灯火,心中一片茫然。

      京城到了。

      她的“好日子”,也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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